那一瞬間裴忱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他轉(zhuǎn)而去看臨江別,又在他臉上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玩笑神色。
天色漸漸陰沉下去,有云層遮蔽了天光,于是臨江別又將系在眼睛上的那塊布取了下來,裴忱叫他那雙霧蒙蒙的眼睛一盯,沒來由便有些畏懼。
“你從這里跳下去,自然便有報仇的機會?!彼貜?fù)了一遍,連語氣都沒有絲毫的變化。裴忱再看一眼那萬丈深淵,還是覺得有些暈眩,眼下他是開了六竅不假,然而要是在此處跌下去,照樣還是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臨江別依舊看著他,半晌見他沒有動,語氣似乎有些失望。
“怎么,你不敢么?”
裴忱很想說他的確不敢,也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
“果然,裴氏盡出你這樣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便是不亡在這一代,也總是要亡在什么時候的。”臨江別冷笑了一聲,這冷笑便如一把刀,極快地捅進了裴忱的心底,然而并不疼,只把怒氣逼了出來。
裴忱也知道這是激將法,然而他不想受這樣的激將。他恨恨地望了臨江別一眼,把跳下懸崖這兩步走得勻停而穩(wěn)健,不像是存了赴死的念頭,倒像是要受什么封賞似的。
腳底一空的時候,裴忱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后悔的。
他像是一塊頑石那樣迅疾地向谷底墜去,起初還來得及想,這臨江別是不是也跟碧霄乃一丘之貉,就是為著把他誆下山谷才做這樣的戲,然而緊跟著他眼前忽然閃過一副奇怪的畫面。
他看見一個少女,全身上下都是素白的宛如冰雕雪砌一般,唯有眉間是一點殷紅。
裴忱不認得她,但是他居然認出了她手中那塊石頭,那是被他丟在水下的幽冥石,普天之下大概也沒有第二塊。
這一瞬間他沒能聽見聲音,卻分明有聲音傳到了他的心底,那是一聲極輕的嘆息,如風拂落葉一般。
而后他又看見了另一個人。
他看見明珠淚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這一次他聽見了聲音。
“師父會留我一條命,我很意外。”
而后裴忱便覺得腰上有什么東西將他狠命一拽,就此把他停在了半空之中。
明珠淚一度覺著自己是坐在這片黑暗之中等著死亡的到來。
然而她在這樣無風無光的黑暗中不知等了多久,只能通過天地間那一點微妙的變化來感知日月的更替,這是已經(jīng)過去有月余的光景了。
可她居然沒有死。
那一日留下的血并沒能救得了明月裳,他們一同看著明月裳的睫毛如蝶翅一般微微顫動,以為下一秒那個女子就會睜開雙眼,然而終歸是沒有。
她以為盛怒的洛塵寰會下殺手,甚至已經(jīng)在閉目等待,如果洛塵寰真的親自動了手,按其實也不枉她這一番精心的布置。
然而洛塵寰那一掌終于沒有落下來。于是她睜開眼睛,知道自己問這句話幾乎是在找死。
“您不想在她面前殺我,是么?”
明珠淚以為自己這樣問,是一定能求來一死的。
“我不會再讓自己沾上你們這一族的血?!甭鍓m寰冷然答道?!澳阒赖倪@樣多,看來,終究是小看了飲冰族的神異。”
“是,您總想不到,我們能在夢中相見。”明珠淚終于知道一個人在什么時候會是最為無所畏懼的,當人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這世上就沒有什么事情值得懼怕,可她最后還是說了一個謊,因為她還有一點點的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失敗,任由這個被她叫了多少年師父的人得償所愿?!叭欢也粫橐棠父械讲恢档?,我覺得那對她來說很值得,如果當初沒有來到中原,她就不會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愛情?!?p> 她很努力地叫自己的聲音之中不至于透出一絲不屑。
這樣以愛為名,底下照舊是鬼蜮伎倆的愛情。
于是她就在這里坐到了今日。洛塵寰并沒打算任由她在這里自生自滅,雖到了這境界是能辟谷,隔三差五卻還是有人會送了食水來,只從來都見不到人影。
今日卻有人進來了,姿勢有些古怪,他端著一個托盤,手上又提著一盞燈,燈里沒有火焰,只有夜明珠冰冷的光閃出來。
明珠淚垂眼看著自己的裙裾,只看見眼前一角白色的衣袍在她面前站定。
于是她又笑了起來。
顧忘川聽見她問這一句,動作似乎略頓了頓,顯出一分遲疑來。
“我不是來送你上路的?!?p> “那是什么?沒有師父的允許,不會有人能夠進來?!泵髦闇I淡然一笑?!澳悴槐匕参课遥覍ι涝缫芽吹臎]有那么重了。”
“是師父叫我來的?!鳖櫷▽⑹掷锏臇|西放下了,上頭不過是一個酒壺并兩個杯子,明珠淚看一眼便笑起來。
“兩個杯子,怎么,我死了還能拉上你做個墊背的不成?”
“師父沒有叫你死的意思?!鳖櫷ㄌ嫠沽艘槐啤!爸皇墙形襾?,也的確有他的考量在里面?!?p> “大抵是發(fā)覺了你也不大開心?!泵髦闇I霍然抬首,看著顧非衣沉聲道,她的眼睛那么亮,然而顧忘川只是慢慢地給自己也倒上一杯,而后對此回以一聲輕笑,仰頭喝盡了杯里的酒。
酒是好酒,他畏寒,慣喝烈酒暖身,本已習慣了辛辣滋味,只是這一次酒似乎格外烈些,將他眼淚生生逼出一滴。
“你多慮了。”他借著酒杯擋住眼角淚痕,淡淡回答道。
明珠淚一聲冷笑?!肮植坏脦煾敢心銇?,因為他怕你與他也不是一條心了。”
“也許吧?!鳖櫷ㄒ琅f是笑?!爸皇撬降走€是信我多些,故而只是叫我來看你,而沒有別的吩咐?!?p> 明珠淚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
“怎么,你果真是來殺我的?”
“我覺得這命令比殺人還要叫我為難些?!鳖櫷ù怪?,嘆息一聲?!皻⑷艘涣税倭耍蓭煾甘且心慊钪?,我竟不知道這樣的活著,有什么意思?!?p> 他伸出手來,掌心是一顆素白的丹丸,在夜明珠的光芒下似乎還散發(fā)出一點青芒。
“師父說,你不該知道的事情,還是忘了好。往后有什么是你應(yīng)該知道的,他總會對你說?!鳖櫷粗约旱恼菩模劾镩W過一絲厭惡。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想把這丹藥扔在腳底下碾碎了,因為惡心。
可他終究沒有,因為那是師父的命令,是他唯一所不能違抗的。
明珠淚有些吃驚地望著那顆丹藥。
“是忘憂么?”
顧忘川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明珠淚慘笑了一聲。
“靈臺寺那些和尚,總說些莫測高深的話,但他們居然都說得很有道理?!?p> 前朝爭儲失敗,有那文采斐然的七步成詩。明珠淚是不會作詩的,只不妨礙她背出來。
洞室狹小,是以七步也不能夠。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p> 她停下來,沖著顧忘川自嘲地一笑。
“可我哪里有過這愛字呢?”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不能叫顧忘川知道,便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念著。
她這十幾年只得了一個恨字,然而若是真忘了,也不能說不是忘憂。
所謂忘憂,就是前塵盡忘,從此一張白紙任人描畫罷了。
她從顧忘川手中奪了那顆忘憂丹來仰頭咽下,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竟帶了淚。
裴忱蕩在半空中,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半晌才回過魂來,只見自己腰間是一條黑色的布帶,不知什么材質(zhì),總歸是堅韌得很,并沒有要斷裂的跡象,再回頭看,崖壁上俯下臨江別的臉來。
“你看見了什么?”
裴忱后知后覺,這似乎是臨江別先前蒙在眼睛上的布帶,原來也不是面上那么簡單。
他聽得問話微微猶豫了一下,道:“我看見了兩個人?!?p> 臨江別揚了揚眉毛。
“兩個人?你倒是叫我有點吃驚。”
“有一個我不認識?!迸岢览侠蠈崒嵉氐馈?p> 臨江別一抬手,裴忱跟著腰間的布帶又一同飛了上來,還不等他有所動作,臨江別便一指點在了他的眉心。
裴忱不明所以,然而分毫不能動,只得任由臨江別擺布。
“果然是被動了些手腳,只是很精妙,于你的魂魄沒什么損傷?!迸R江別若有所思道?!吧窖孪率顷嚪ǎ型?,然而只能叫人看見與自己命運關(guān)聯(lián)甚緊密的人,我還以為你能看見洛塵寰之類的人,沒想到是個情種。”
裴忱不明所以,只好一徑地苦笑,心想自己還是被人給耍了一遭,這同報仇沒什么關(guān)系。
“如此卻很好,我可不想給人養(yǎng)個只曉得復(fù)仇的弟子出來,人總是要多些旁的抱負的?!迸R江別看上去卻是很滿意?!皬慕袢掌鹉悴挥萌ピ噭ε_,就跟著我,也好免去叫碧霄那老小子找麻煩?!?p> 裴忱自知是沒有拒絕的余地,只好苦笑稱是,他覺得自己實在看不透眼前人,甚至于隱約覺著游渡遠像是在戲耍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