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一時間不由得默然。
十年,聽起來像是極長,可這對于修者而言,不過彈指一揮之間,知道鏡花樓止得十年便再無水月鏡花之名,裴忱一時間不由真在想,自己的運氣是不是真太差了些,但說一個專精星象命數(shù)的人運氣太差,這似乎又是另一種笑話。
他不知自己該如何對荊素商通告這不幸的消息,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該為將離殘存的一點神魂還在自己識海之內(nèi)先表示一番,一時間心中念頭太多,反而只剩下了沉默。
將離卻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低聲笑了起來。
“少年人,你能容下一個魔物在體內(nèi)寄居,卻要忌憚我么?”
這似乎也很有道理,征天身上就算有屬于神的那一半,其實也更像是一個魔物,然而裴忱聽了這話卻一時間沉默下去,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自己曾與征天一起經(jīng)了太多的風(fēng)霜,至于漸漸也覺得,世人對征天不過是誤解,征天存世雖久,卻更像是一個驕傲太過的少年人,不屑于陰私魍魎,然而更不屑于解釋。
他的沉默確乎是一種回答了,將離歷經(jīng)了不知多少年的浮沉,當(dāng)然看得出裴忱是在想些什么,只她似乎并不在意,聲音似乎還多一絲慨嘆。
“原來如此,你有一雙很奇特的眼睛,在你看來,神與魔其實并無分別,是么?”
裴忱心頭一震。
他從不知自己會有這樣狂妄的想法,但此刻由將離說出這話來,又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
似乎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將離并沒等裴忱的答案,裴忱能從那一線白光上覺察出一點抗拒感,于是他的靈識不能再向內(nèi)窺探,便也自然而然地醒轉(zhuǎn)。
裴忱睜開眼的時候,看見荊素商不安地向前探了探身子,他很能理解荊素商此刻的心境,故而也半分沒覺著好笑。
他又一次想起游渡遠(yuǎn)來,并不由得深深嘆息。
“仙子,鏡冢而今力量無以為繼,不過數(shù)月外圍自然消解,不會傷及樓中長老。”
他說得隱晦,然而荊素商聽出了自己最掛心的一件事,不由得面帶憂色問道:“難道鏡冢最終會完全崩解?”
“只有十年光景?!迸岢烂嫔C地答道。
聽到還有十年,荊素商似是松了一口氣,這比她想象的要壞一些,卻也沒有完全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十年雖聽起來不大夠用,卻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這一次裴忱提出告辭的時候,荊素商沒有留。
“本來若是鏡冢的力量尚在,還是能借由水路送你去昆侖的,這樣一來,卻還是須得你自己上路。你來此地,大抵是想要借道千山的,千山于你艱險,還要多加小心?!?p> 裴忱點頭稱是,他并沒對荊素商說自己已然不打算去千山,征天要他去千山,是想讓他在千山中進(jìn)境,而今他在鏡冢之內(nèi)已經(jīng)因禍得福得了突破,自然便不用再去,只是這話不能對荊素商說,說了未免太有討嫌之疑。
然而鏡冢大陣出了變故,鏡花樓的令牌便再不能夠像往常一樣任意通行,但單單出鏡花樓卻也還不是難事,荊素商嘴上說力所不能及,還是借著可控的那一部分,將他送到離千山不遠(yuǎn)處。
裴忱一望四周景色,便不由苦笑,覺著自己不與荊素商說實情倒也成了錯誤,眼下似乎唯有小心做人的份兒,可離了征天,此地對他更是步步殺機,總要求得一點庇護(hù)。
若是在初出茅廬之時,裴忱只怕不會想著在千山之中尋得盟友,然而他歷經(jīng)這許多事,心中那個問題始終未曾得到解答。
朱雀那一問像是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了一樣,現(xiàn)在若要叫裴忱去分辨何為正何為邪,竟是比當(dāng)年更難。
幸而仇恨還沒有變,總是要揮刀向九幽的。
裴忱很快便做了決定,他要去尋大光明宮,借大光明宮之力出千山。千山之內(nèi)道路錯綜復(fù)雜,尋常人進(jìn)來總要迷茫十分,至于無從尋路。這對裴忱卻不是什么難事,只消夜里看一看天上星辰,便知該往何處去,總歸向西向北是尋不出錯處來的。
身邊沒了征天,起初當(dāng)然是不習(xí)慣的,征天總在他耳邊聒噪,那時候覺得太煩,現(xiàn)在剩下寂靜,更顯出一點孤寂來,好在也不是全然的寂靜,每逢打坐調(diào)息之時,裴忱便會在識海中看見那一線白光。
將離的存在與征天又有不同。
這位昔日的神明此刻似乎無欲無求,也許是滅亡注定要到來,叫神也放下了自己的那些念頭。將離時常與裴忱說話,裴忱答得極少,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聽,聽到的也不是什么神界秘辛——若說秘,倒也勉強算得上,但又是極不重要的,聽來也沒什么裨益。
人在生命的盡頭總會回望自己的一生,現(xiàn)在看來神也不能免俗,只是神的一生是那么長,又難得能找見宣泄的口子。
裴忱聽將離懷念征戰(zhàn)沙場的日子,他很多次想著要不要去問一問將離,她是怎樣由沙場退居深宮的,可話到嘴邊又不敢問,只想著等一等,或許將離自己便會說出來。
但他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
將離也會說后來無聊的時日,說神明又如何,最后還不是向往一顆人心,人為修仙斷情忍性說一個道字,神卻覺得人心可貴,如此相羨,不知換了又當(dāng)如何。
裴忱說神所求的是帶著焚山煮海的力量做一個人,若是讓神失去力量變?yōu)樗麄冄壑械南N蟻去換一顆心,那神也定是不愿意的。
他時常有這樣犀利的話,對神太不恭敬,可將離從未怒過。
神的力量當(dāng)然深不可測,裴忱卻依舊能感受到自己識海中那道白色的光芒在一日日衰退下去,有一天他終于問將離,你不是說有十年光景,何以我覺著月余都撐不過去。
將離說十年是鏡冢,而不是這道光影。
裴忱在山中跋涉,因為怕引來九幽的窺伺,不敢過多動用力量,荊素商送他出樓的時候,為他準(zhǔn)備的是千山中人最常見的裝束,千山雖是眾多大小魔教的領(lǐng)地,但也自有法度在,不會隨意對同道中人出手,所以裴忱一個人行走其中也不顯得太扎眼,或許有人見過裴忱握著羅生劍,但經(jīng)了鏡冢淬煉的羅生劍外觀又大有不同,所以如今是無一人能認(rèn)得出來了。
他走得很慢,卻也還算安全。
終于,他感受到將離的氣息即將散盡了。
那一晚是滿月,裴忱雖看不清天上星辰,卻也能推算出它們該在何處,只是察覺了這一點,他便也停下了腳步。
“少年人,今后你便再與鏡冢無甚聯(lián)系了?!睂㈦x嘆息。“我很好奇你的前路,只終究不能看見。”
“那么,我想問您一個問題?!?p> 或許是將離言語中的衰弱給了裴忱一點信心,他想自己此刻問,將離便是怒,也不能將他如何,這想法有些卑劣,只裴忱并不覺著羞愧,他面對的是神,算計籌謀都是自保,而這一問與其說是好奇,更不如說是直覺那會幫他日后面對魔主,故而一定要問。
“我猜得到。你想問我既然是驍將,為何會退居帷幕之后,或者還想問,那幽冥之主同我是何干系?!?p> 將離說出了裴忱想問而將問的,也說出了裴忱想問而不敢問的。
“是?!?p> 裴忱唯有如此答。
“少年人,永遠(yuǎn)都不要停下腳步?!睂㈦x微弱的聲音里似乎有些不甘的意味。“停下就意味著放棄,而放棄,就會讓名字被隱去,戰(zhàn)果被摘取。不過,這么做的人也總會付出代價?!?p> “您說的是神皇?!?p> 裴忱語氣淡然,天空忽然有驚雷炸響,但他坐得很穩(wěn),并無懼色。
有時候這樣的姿態(tài)便已經(jīng)算是挑釁。
若是神皇真能殺他,早該動手。
“想不到人也有這樣的膽識,寒英雖已消亡,可天道仍有他一部分意志在,你倒是也敢妄言。”
“這樣的天道,談不上一個妄?!?p> 又是雷聲,但也只有雷聲。
“是了,你的道心,本也是為了掀翻這天地而去的?!睂㈦x低低的笑。她的聲音幾乎消亡,裴忱聽著那樣衰微的聲音,知道自己是什么都不能做的,他想,將離自問自答,然而還差了一個問題沒有答。
雷聲止息,他倒是也聽見了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只那答案太像一個謎語,一時間他不大懂。
“幽冥之主,便是寒英的代價?!?p> 裴忱還想再問,然而他額前忽覺得一絲涼意。
他能感知到自己識海中那縷白光忽而熄滅,再無痕跡。
裴忱抬起頭,他看不見月光后的星辰,但能感受到有一顆星子驟然落下,那對命盤似乎沒什么妨礙,且世間本也無人再曉天官術(shù),所以不會有人關(guān)心一顆消逝的星辰。
神后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也不過是一個早已消亡,或者從未存在的符號。于是這悄無聲息的徹底隕落便顯得再正常不過。
但那顆星辰落下的時候,至少裴忱是落了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