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素商難以置信地看著知卿,實際上她從未覺得自己有這么仔細地打量過眼前這個人,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這人一直跟在自己身旁卻默默無聞的很。
鏡花樓里大多數(shù)人都很害怕知卿。昆侖跟靈臺寺的他心通不過洞悉瞬間的想法,知卿那雙眼睛卻能一眼看盡人前塵,世上哪里有什么完人呢?知卿的眼睛就像是最鋒利的刀,沒人知道他能挖出什么陰私與不堪來,所以知卿素日只能看見弟子們低垂著的頭,久而久之他也變成一個沉默的人,習慣時時刻刻垂著眼不去看旁人。
荊素商并不憚于被人望見自己過往,要不然的話她也不會把知卿留在身邊,但知卿還是不常與她對視,這一刻兩人的目光終于交匯,荊素商看見他堅定的神情,便知道這終究是不可轉(zhuǎn)圜的。
知卿從不對她說謊,也從不會無的放矢。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知卿的時候,那時候她還不是鏡花樓的樓主,知卿也不過是一個散修。
按著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在個小山村里出生的,從小就因為看旁人一眼便能說出許多叫人心驚肉跳的話來而被視為瘟神,人人都要躲著他走,后來有個走街串巷自號仙師的把他給領走了,那所謂仙師就是個筑了幾天基的老騙子,后來靠著知卿這雙眼睛替他賺了不少錢財,這一對兒名義上的師徒四處坑蒙拐騙,知卿竟也機緣巧合得來一卷功法,漸漸修出些名堂來,等他師父再桎梏不住他的時候就跑了。
荊素商總是能被旁人騙,鏡花樓的老樓主都說她在小事上是個糊涂的,要不是費展后來出了那檔子事,這樓主的擔子其實不會落在她身上。
她遇見知卿的時候正逢叫人騙了一回,不敢回去叫師父看出端倪,就叫費展幫忙瞞著說是出去游歷一陣子,游歷得漫不經(jīng)心,最常干的事情是去凡人酒樓里喝酒,修者的酒量都很好,都能千杯不醉,但旁人看來一個小姑娘面前放那么多酒壇子實在是蔚為壯觀,是以她到哪里都有些顯眼。
知卿就是這么遇見她的,兩人猝不及防對上了目光,知卿笑得把自己嘴里的酒都噴了出去,說你何必呢,就為個——
他那話沒說完兩人就打了一回,不打不相識,知卿自己修出來那點微末工夫當然不是她的對手,但打完了兩人倒是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后來不知怎么知卿就跟著她回了鏡花樓,老樓主對知卿也算器重,說他那雙眼睛難得,天生就能看破所有人的前塵。
知卿的功法自然也換過了,只是這么多年來其實沒人知道知卿具體修的是什么,畢竟他看上人一眼便能先破敵膽,素日里能值得他動手的人也并不多。
“老樓主和裴氏還有些淵源,卜算很是精道?!敝淇戳伺岢酪谎?,忽然笑了一下?!八娏宋抑缶透掖傧ラL談,說愿不愿意去學一卷能救鏡花樓的功法,他說他知道鏡花樓不久會有一劫,或許多少年基業(yè)都會毀于一旦,可是我能救。我就說我愿意,老樓主問我豁出命去也愿意嗎?”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頓了一下,還是很專注地看著荊素商。
荊素商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那時候知卿剛進鏡花樓,他憑什么要拿命去救這么一個和自己沒多大瓜葛的地方?
可是知卿還是留下來了。
“我就說我愿意?!敝涞阶詈缶尤皇沁@樣簡短的一句,但那我愿意三個字就已經(jīng)夠了。
知卿身上的光愈發(fā)強烈,像是在這間享殿里亮起了一輪旭日,同身后那七彩琉璃交相輝映,倒是有種讓人目眩神迷的錯覺。
“我能把這些東西帶走?!敝漭p聲道?!皫チ硪粋€地方,我不知那里是什么樣的,只曾在冥想之中見過,那是一片不毛之地。等我消亡,這些東西還會回來,所以我不知道你們有多長時間,幸而樓中這么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做準備,我相信你們來得及離開?!?p> 荊素商頭一次在旁人面前顯出有些六神無主的意味。
她知道自己終于要同知卿分離了,從前有什么事情兩人總能商量商量,鏡花樓的長老有好些是看不上她,可是知卿不一樣,知卿總能把考慮到更多的事情,甚至于把那些長老也安撫下來。
“鏡花樓究竟該去哪里?長老們爭執(zhí)不下,你我花了那么長時間都不曾平息爭端,這一次——”
“仙子?!鳖櫷ê鋈婚_口,他看著荊素商,神情誠懇?!跋勺涌稍竵肀毖??大爭之世,我想為北燕百姓多爭一分力量?!?p> 他用的是個我字而不是朕字,足見誠懇。
荊素商卻猶豫了一下。
她當然知道眼前這人如今是實際上的九幽帝君,難道他不想叫九幽在北燕有一席之地么?若是叫鏡花樓被北燕吞并,那她是萬萬不愿意的。
顧忘川苦笑了一下,似是看出荊素商疑慮。
“仙子放心。我本是不想接掌九幽的,當時覺得師妹可以帶著九幽走下去,她也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下一任九幽帝君。可不想出了那樣的事,又不能將九幽交到長安手里去——我這也算是受命于危難之際,如今九幽元氣大傷,我只愿弟子們都能有個善終不被旁人瓜分去做了棋子,并不奢求更多?!?p> 他說得誠懇,叫荊素商微微意動。
荊素商看向知卿,這是她最后一次能從知卿那里得到一個建議了。
知卿很簡短地點了一下頭,他如今像是真在燃燒,故而已經(jīng)無力開口,但荊素商想,無論余生多長,她都忘不掉知卿這一刻的眼神。
裴忱上一回離開鏡冢是借著將離留下的力量,這一回卻是原路返回的,看來費展當年其實走的是這一條路,畢竟他在冢中已經(jīng)被種下了心魔,這冢沒必要留他。
外頭還是一樣的天光明媚,人的心境卻已經(jīng)有很大的不同。
顧忘川已經(jīng)悄然消失,荊素商要說服長老們?nèi)ケ毖啵愀荒艹霈F(xiàn)在這里。他似乎是想帶方小七一起走的,但是方小七說她還有事情要去做,總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地去北燕,要是那時候不想殺顧忘川了,就把那鳳位接過來。
那不知讓多少女子都艷羨的位置在方小七嘴里像是個可有可無的玩意,可是她說得認真,顧忘川聽得也很認真。
荊素商如何去說服旁人,那是鏡花樓的內(nèi)務,裴忱跟方小七不便去聽。但是裴忱相信這次荊素商做得到,人在到了絕路的時候總有種自己難以想象的力量,荊素商從前永遠不是孤單一人,她身后有一雙能洞悉前塵的眼睛,那能幫她駕馭屬下。
裴忱和方小七要去的是靈臺寺。
靈臺寺在南晉,算是天下番僧的一個托庇之處。中原人其實不大喜歡那些番僧,他們總宣揚今生之苦可以換得極樂世界,但中原人都最務實,他們看眼下。那些番僧能存下去只因為一宗好處,他們對世人不像是旁的修者那么倨傲,有些實在想自家孩子能修行又求索無門的,也能來此處碰碰運氣。
因為這幫番僧看的不是根骨,而是慧根,這慧根是什么,旁人不知道,番僧也不肯說,只說個中解釋需個人去悟。
昆侖被靈臺寺偷師過,所以霄風提起靈臺寺總有些刻薄,說那些番僧說的都是騙人鬼話,一日日靠著發(fā)大愿叫天道先降下來好處,根基只會不穩(wěn)。
后來霄風當然是為這個被凌云罰了去抄經(jīng),一連抄了好幾日才算完。
裴忱也從沒想過自己跟靈臺寺的那些人會有什么交集,他還算奉行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這句話,以前曾經(jīng)看見過靈臺寺的人,那光頭看得他心里不大舒服。但方小七一定要去問一問徐秋生的過往,而裴忱其實也有些好奇。
最要緊的是,這是回南晉。
他想回藏書樓去看一看,看看林三浪究竟把那地方把持的多么嚴實,他又到什么地步才能把藏書樓給奪回來。
裴忱和方小七本來都算是很健談的人,只這一回一路上卻都沉默,裴忱有心問一問方小七如今究竟與顧忘川之間怎么打算,又覺得這件事非得方小七自己想明白不可,她那個性子要是因為旁人的勸反又發(fā)作起來,他可就是好心辦壞事了。
其實裴忱時常想起南地水鄉(xiāng)來,那地方的風都是繾綣溫柔的,不像北地狂風,天冷時利得跟刀子一樣。
他這么多年倒也不是近鄉(xiāng)情怯,只怕自己一踏上這片土地就想起林氏來,就忍不住要沖上皇宮去殺林三浪。他眼下是很清楚地知道也許煉神境能算當世的高手,但是要闖皇宮還遠遠不夠——只希望昔日埋下的棋還有用。
其實那也不算棋,隨手拉了一把,說到底還是林三浪自作孽不可活。只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白棠究竟如何了。這回便是不入都城,也該想法子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