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忘川正在讀一份奏折,只不過他此刻不在御書房。
他嘴角帶著一點笑意,神情是洞若觀火的,其中又帶著幾分悲憫。
對面坐著的不是方小七,是一個已經(jīng)愈發(fā)深居簡出而讓人幾乎遺忘了她存在的人。
蔡璋不知顧忘川為何今夜要來,卻也打起十足的精神來奉陪。她四年來其實都是提心吊膽的,她很清楚,那些過去的仇恨并沒有消弭。
她只是不知道顧忘川什么時候會發(fā)作。
蔡璋曾想過要去靈月閣,她雖從來都沒到過那里,卻總心生向往。然而她的訴求卻如同石沉大海,可能是靈月閣依舊想要看守此處的封印,也可能是他們正自顧不暇。
顧忘川自然也知道蔡璋在害怕。
他卻是從不打算去再做些什么,當初姬思玄死后,一切于他而言便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蔡璋失去了自己的骨肉至親卻還要惶惶不可終日,這正是最好的懲罰。
而今夜至此,則是想要借蔡璋的手去證明自己的‘清白’。
當初他便是九幽帝君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滿天下都在議論,也正是蔡璋幫了他這個忙。蔡璋說永定帝姬思恪年幼體弱離宮靜修多年,還找出許多人來作證。
這話本身倒是不會有多少人信,但是蔡璋說這話,就證明她身后的蔡氏,或許還有更多的人,并不希望皇權(quán)發(fā)生更迭,那些想要趁機攫取利益的人自然便無所下手。
今夜接到明鏡司這一封折子把它打開之前,顧忘川便已經(jīng)知道里面寫的是些什么了。
所以他直接把東西帶到了蔡璋面前。
一字字讀來,其實同他所想相差不多。
他將奏折推向蔡璋,道:“你可以看上一看?!?p> 蔡璋猶豫著接過折子掃了兩眼,神情大變。
“你竟舍得?”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顧忘川。
這上面寫的是幽冥重現(xiàn)于世的消息。
師百萬之后,顧忘川本有能力安排一個更忠心于他的人去做明鏡卿。但不知為什么,他并沒有這么做。
接任明鏡卿的是明鏡司此前一個不大起眼的人物,不過當時四面風(fēng)聲鶴唳明鏡司也是搖搖欲墜,由他那樣一個四面不靠的人去做這件事倒是非常合適。
新任的明鏡卿叫莫憑欄。
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起的,至于他的本名叫什么已經(jīng)不是十分明晰。旁人當初都以為他是瘋了,這個名字取出來簡直是明明白白地在謀反一般。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然而無論是帝王還是蔡璋,都容下了這么一個人的存在,這本身便是很值得奇怪的一件事情。
顧忘川當初只是覺得這個人名字起得狂,便是說道江山他也不甚在意,總歸在他手底下都翻不了天去。后來才從蔡璋處知曉,莫憑欄身份其實顯赫,可以追溯到夔朝,是當年戾太子之后。
而姬氏對夔朝之后總是十分的寬容,或許是因為昔日姬朝末年最大的不臣之人正是永朝那位開國帝王,夔朝代永,總也算報仇雪恨。
顧忘川后來知道的便更多了些。
比如這個名字其實也不是莫憑欄起的,而是蔡璋起的。
這個人是蔡璋的一枚暗棋。
所以他以一個局外人的口吻平靜地敘述了一切。
“昆侖棄徒裴忱,糾結(jié)冥府及千山閑散部眾,以九幽山門所在為憑,復(fù)上古魔宗幽冥之號,自稱魔君。部眾皆以其為幽冥所奉魔君在世應(yīng)身,無不信服。又有殺生道人、絕刀等人前來投效,比之九幽冥府全盛之時不遑多讓,而今千山復(fù)成三足鼎立之勢?!?p> 顧忘川看著蔡璋的神情,想到莫憑欄在奏折末尾所寫的東西,不由得低低笑了起來,但是那笑容之中卻又真切地有些憐憫。
“人謂裴忱先成游云棄徒,再叛昆侖山門,心性薄涼不足與謀,必不成事。”
他對著蔡璋那驚駭?shù)纳袂?,淡淡道:“只不過是筆交易罷了?!?p> 那顆早送到他案前的頭,而今也該起些作用。
而今南晉境內(nèi)各王紛爭,旁人二桃殺三士,他卻能用這一顆頭,換林氏的許多頭回來。
“交易?你這是在臥榻之側(cè)放了一頭猛虎?!辈惕皦旱土寺曇簟!澳憧芍肋@幽冥如今實力多么強勁?”
顧忘川但笑不語,他當然知道,甚至還比旁人更清楚些,因為這其中有些曾經(jīng)是他的屬下,又有一些,曾經(jīng)是他的對手。
而今這幽冥的自裴忱以下,依舊是二位護法,這二位卻不是冥府或是幽冥的人。
一個費展,一個江南岸,也不知裴忱是如何說服他二人前來的。至于那四方使者八方將軍,莫憑欄查探不出其中究竟,顧忘川自己卻早就知道。
當然是裴忱修書與他,算是體現(xiàn)一點誠意。
曾經(jīng)的四大冥君剩下一個刀無當,而今依舊坐在差不多的位置上。呂春秋算是降了半級,他自己卻是不怎么在意。剩下倚清秋和凌青,倒是真讓顧忘川幾分陌生。
冥府的人本比九幽弱了一籌,原本的四大神使之中白虎扶柩而出不知所蹤,青龍玄武二人倒是重新出世,如今同天璣天璇玉衡搖光一并在列,叫顧忘川有些驚異的倒是燕家兩兄弟也領(lǐng)了職位,而天樞卻是悄無聲息地在眾人視野之中消失了。
與她一起消失的還有朱雀。
如果顧忘川沒有記錯的話,朱雀和天樞其實是一對姐妹。
她們還有個很特殊的姓氏。
但顧忘川也知道,總須得讓裴忱留住幾張暗牌,譬如那同他關(guān)系匪淺的冥府少司命就也一樣突兀消失,他若不與裴忱為敵,那裴忱留再多暗牌也無妨,若是真成了敵人,他當然也會防備。
就像顧忘川從不打算同裴忱說自己要如何去對付南晉一樣,他也不過問那些被裴忱刻意隱藏起來的事情。
“不必憂心,你知道我把這封折子給你,究竟是要做什么?!鳖櫷ㄊ栈厮季w,似笑非笑對蔡璋道。
蔡璋的眉頭也終于松開幾分,她知道顧忘川是個心思很深的人,既然他不覺得自己養(yǎng)虎為患,她當然也沒必要提點。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遠沒有到那么緊密的地步。
“你想要把你的嫌疑洗得再清些,正大光明成天下共主?!?p> 蔡璋這話說得不免幾分譏誚,可是顧忘川卻是混不在意模樣。
外頭都因為這幽冥忽然借尸還魂議論紛紛,曾經(jīng)的九幽而今的幽冥之內(nèi)倒是一片自在,裴忱的確不僅將冥府的人收并進來,更把千山散人也都邀過一遭,這其中自然有許多人之間有著些摩擦齟齬,但是裴忱并不以為意。
他只是給了眾人三天的時間,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哪怕簽下生死狀打上一架也無所謂。
旁人他沒有攔,不過朱雀非要同鳳棲梧立狀子交手的時候,他還是攔了一回。
那兩人看著有深仇大恨,可是被裴忱攔下時卻像是松了一口氣一般,這叫裴忱更看不懂她們兩個。
此刻幽冥處處熱鬧。譬如一個染秋霜從自家門派被滅便四處飄零,來了幽冥先見到當日蠱師之禍中救自己一回的呂春秋當下納頭便拜倒是給呂春秋唬了一跳,又如費展和江南岸二人一見如故推杯換盞,倒是成了忘年交。
裴忱卻不在這熱鬧之中。
他而今只覺得熱鬧吵鬧,正躲在藏書樓里??墒菚鴽]看幾本,書架后便轉(zhuǎn)出一個人來,瞪著一雙瞳子比常人都大些的眼睛瞧他。
裴忱被少司命瞧得實在無奈,問道:“你看我做什么?”
“你說讓我?guī)湍闶匾粋€地方,做一件事。”少司命如今魂魄健全,說話的時候卻還是同過去沒什么分別。她極為認真地看著裴忱,鄭重道:“守藏書樓,可是做什么事你一直沒有說?!?p> 裴忱張了張口。
他不知為何覺得有點心虛。
但最后還是珍而重之地將那玉佩放在了少司命的手里。
“我想請你幫我找到她。”
少司命垂眼看了那玉佩一陣,道:“她是飲冰族的人,飲冰族不入輪回?!?p> “飲冰族大陣早破,她入了輪回?!迸岢啦幌肷偎久肋@許多,當下怔怔道。
“那么,我明白了?!鄙偎久兆×擞衽?,輕輕一點頭?!拔視フ摇!?p> 她沒再說什么,裴忱卻覺得再在此處呆著便是渾身不自在,便也離了此地去。
他一面走一面想,藏書樓是回來了,可是自己怎么還是像從藏書樓里被趕了出來——不過裴恂拿少司命當妹妹,也算得是自家人,那么少司命該叫裴月?不,裴悅更合適些。
裴忱幾乎被自己給逗笑了,走出藏書樓卻迎面撞到一個人,那人像是被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兩步低著頭不敢看裴忱。
那是一個穿著黑衣的少年。
裴忱不認得這少年,他對來投奔的人都是廣而納之,如今幽冥有多少人他倒是知道,可還沒把人全認出來。
少年人也不認得裴忱,并不是什么人來了都得裴忱親自去見的。
他只是匆匆地把頭埋得更深了些,扭身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