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風(fēng)看著裴忱,他的眉眼一如往昔,然而神情已再不復(fù)昔日的嬉笑自在,只有瞳子最深處還有一點昔日的光不曾被磋磨,因為長久的對視而被裴忱捕捉。
那一點光閃爍了一下,當然是渴望著掙脫出來,可是不能。那么多的人都在注視著此地,注視這一對注定要刀劍相向的師兄弟。
現(xiàn)下也已經(jīng)不能稱師兄弟了,聽見裴忱那一聲師兄的時候,霄風(fēng)垂下眼,淡淡道:“不敢?!?p> 這兩個字已經(jīng)足夠凜冽。
裴忱悵然一笑,也不再試圖說些什么,眼下還能做什么呢?是指望著霄風(fēng)扔下劍說我跟師父一樣不覺得你是昆侖的叛徒,而后成為他們這一門上下第三個不為昆侖所容的人么?
他嘆了一口氣,道:“不敢便不敢吧——本座今日來,只是為了師父的遺愿。”
遺愿兩個字那樣冷然,叫人真真切切地想起來,凌云是真的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此后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冷了臉喊人去抄書,然而又把人護得嚴嚴實實不經(jīng)風(fēng)雨。
裴忱注意到霄遠正在霄風(fēng)身后,心頭總算有一分寬慰,凌云一死,也許就再沒人會去難為霄遠,因為霄風(fēng)在凌率依舊如日中天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坐上昆侖掌門的位置。
凌云是不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知道只要他在這世上一天他的徒弟在昆侖便永無寧日,才會帶著一點向往頭也不回地走向那個注定的結(jié)局?該死,只要一提起命中注定四個字,裴忱就憤怒得想要把世上的一切東西都撕碎。
霄遠正死死抓著霄霜的胳膊,不讓她沖到前頭去。
霄霜很想去問一句為什么,為什么凌云會死,為什么裴忱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他真的如此深恨昆侖,至于凌率的每個弟子都不放過?可是裴忱看著霄璧的眼神又分明不是仇恨的意味,那其中的含義叫她心驚。
她懂得,所以更覺悲涼,那是絕無可能的,除非昆侖崩塌??墒橇柙撇辉敢姷侥且荒唬韵鏊嘈排岢酪膊辉敢庖姷侥且荒?,他如今還叫凌云做師父,所以她依舊不信他是叛徒。
凌御在后頭一徑冷笑:“誰知道你們師兄弟兩個是不是在此惺惺作態(tài)?眼見著這妖人依舊不肯放過掌門師兄的弟子,焉知不是為了霄風(fēng)鋪路?眼下呼聲最高的可就是霄風(fēng)了——”
“住口。”霄風(fēng)冷然道。
對自己的師叔說這兩個字實在可以稱得上是大逆不道,霄風(fēng)轉(zhuǎn)頭看著面色青白交加的凌御,忽而森然一笑。
這一笑里裴忱又看見昔日的霄風(fēng),那是個萬事不怕的炮仗性子,天大地大大不過他的心情。
“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順眼,等顯出我來就更是這樣,可是你們誰都想坐那個位置,偏偏我不想!我今日話撂在這里,掌門之位是能者得之,可我不稀罕,所以再有那個能力我也不會去坐,誰食言誰便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
起先慷慨激昂,可聽著到底也還能入耳,后頭便漸漸俚俗起來,不得不叫人想起他是從山匪窩里頭被凌云撿出來的,當下便有人面露輕蔑之色,凌御的神情當然不好看,不過凌率的面皮卻是一松,知道這話說出來,便絕了霄風(fēng)成為下一任掌門的可能。
眼瞧卸任的時候便要到了,凌率是一日日地心焦起來,掌門這個位置固然意味著種種責(zé)任,可是風(fēng)光無限,至于嘗到了那滋味便不肯放手,人間如此,自詡是清心寡欲的化外之地也是如此。
更何況凌率現(xiàn)下想的絕不是一個昆侖。
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世界會有什么樣一個未來,知道了裴忱是背著世人的罵名在試圖阻止那一個未來。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不過是蚍蜉撼樹,可笑又可憐。
凌率要做昆侖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那一個掌門,要在那個亂局之中保全昆侖,然而他的任期似乎已經(jīng)不足以到那個時候,擺在他面前的便只剩下了兩條路。
要么就把下一任掌門繼續(xù)牢牢掌控在手里,要么就讓那一天提早到來。
裴忱說要去后山看一看的時候,凌率的確有一瞬的驚恐,他知道世上最了解那個陣法的除了天魔宮那個瘋子之外就只剩下裴忱,只要裴忱去了他就會知曉一切,到時候誰也不知道裴忱究竟會做出什么來。
幸而裴忱想去,也得能去才算完。這許多人眼睜睜看著,真能讓一個邪魔再闖一次后山?
凌率忽而一笑,心頭只覺得快意。
凌云死了,這個和他先是爭了多少年掌門之位,又讓他多少年都十分忌憚的家伙終于死了。自詡清高當然沒有用,誰叫他喜歡上了那么一個災(zāi)星,又運氣這樣不好,收了幾個能把天也捅出窟窿來的徒弟。
看啊,這不正是報應(yīng)么?他的兩個徒弟正同室操戈,且將要分出個勝負來了!今日這一戰(zhàn)必然要打,不打昆侖上下不會答應(yīng),他當然也要從中推一把,霄風(fēng)自己說出這話來還不夠,非得叫裴忱再手刃同門一回,才能叫世人知道這魔君是全然瘋了,從此裴忱說什么都不會有人信,他許多部下也會與他離心離德,首當其沖的便是江南岸。
裴忱卻沒有要與霄風(fēng)一戰(zhàn)的意思,霄風(fēng)舉劍,他卻就那樣站在那里,外人看來也不知是不屑還是不忍。
“師父的遺愿?”霄風(fēng)似是在笑,可是笑意中有徹骨的悲涼?!澳阋仓滥浅闪诉z愿!都是你的錯!”
這五個字便如一記驚雷,比什么咒術(shù)劍招都要好用,叫裴忱臉若死灰搖搖欲墜。
是他的錯?
是了,當然是他的錯。
若不是他未能及早殺了心月狐,凌云便不會去幽冥赴死,若不是他說出了那個預(yù)言,凌云便不會知道他會死于心月狐之手,若不是他成了凌云的弟子,或許凌云現(xiàn)下還安然做著昆侖的長老!
他沒有天煞孤星的命格,可是一路走來,竟是比誰都像是命犯孤煞。
“孤煞?那便做一回罷?!彼剖亲匝宰哉Z,也似是說與霄風(fēng)聽,霄風(fēng)一聽便冷笑道:“終于肯動手了嗎?拔劍!我知道你那劍很不一般,好叫我也死得其所,拔劍!”
最后兩個字說得又急又快,在昆侖雪山上一徑回蕩不休。
裴忱便也拔劍!
一瞬劍光如虹,他還站在原地,然而多少道劍光已經(jīng)兜頭朝著霄風(fēng)罩去,分明是半點留手也不曾有。
“不夠!”霄風(fēng)閃身而出,依舊冷喝一聲。
裴忱看著他的神情,微微搖頭,像是不忍又像是憐憫,然而霄風(fēng)根本沒有看,他已經(jīng)迎了上來。
這一刻兩人起手劍招竟是一樣的。
昆山劍法再出,昆山對昆山,便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之意,兩把劍之間迸發(fā)出天地都為之變色的力量,昔日同門今日拔劍相向的時候竟是沒有一絲的猶疑。
霄霜蒙了眼睛不忍去看。
霄遠卻睜著眼睛看這天際一場對決,眼底有驚喜的光芒。
他看出來了......霄霜不知道他在偷偷地演練昆山劍法,所以霄霜看不出來,他能看出來!
那不是決出生死時會有的架勢,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是混沌之中一點光明乍迸,生機將至!
裴忱與霄風(fēng)擦肩而過。
霄風(fēng)的劍落在裴忱背上,可是其中沒有半點殺機,只有一股雄渾卻柔和的力量迸發(fā),將裴忱遠遠挑飛出去。
裴忱也在那一瞬間放棄了抵抗,任由霄風(fēng)的劍把自己扔了出去,恰恰扔過如今昆侖山上漫山遍野的人。
那一瞬間,裴忱眸光一動,低低道:“其實你不必?!?p> 霄風(fēng)那廂因為強行改了昆山劍法的劍意,如今已經(jīng)在大口的吐血,可是他的聲音如同怒雷一般在天際滾滾而出,像是在嘲笑這昆侖眾人。
“不必什么?我是你師兄,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便是要把這些人都掀翻了,也只當為師父出一口鳥氣!”
他許久不這樣說話。
因為這樣說話時,凌云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而后罰他不知多少遍的抄書。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會來罰他了。
他當然怒,可不是沖著裴忱,是沖這巍巍昆侖,沖這滿殿面上木雕泥塑一般訥訥,背地里又不知多少鬼蜮伎倆的存在!
裴忱在看他那一眼便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師兄弟做這一場戲,就是為了叫裴忱不必再擔(dān)上昆侖許多血債,不必殺人傷人便能進得后山去,完成凌云的囑托。
凌率的神情終于變了。
“攔住他!”
多少年四平八穩(wěn)的聲音,這一回卻是聲嘶力竭,有的人看他便已經(jīng)有些不解,后山囚魂陣已經(jīng)被毀,剩下那些不過是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的陳設(shè),怎么凌率如今看上去比霄浮身死自己救援不及那一回還要著急些?
裴忱聽見那聲音便已經(jīng)明白了七八分,眾人在他身后急匆匆趕著想要來攔阻,卻叫少司命和霄風(fēng)都堵了去。
少司命不說話,她一貫不愛同不相干的人說話。
霄風(fēng)卻是個話多的,只叫著實在痛快,多少年的郁氣在這一遭都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