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蘿商業(yè)街,斷裂的建筑物下,鮮血從殘肢里滲出,沿著斷裂的混凝土,一滴滴地落在晶瑩的冰塊上。
而此時,寧玉如同枯萎的睡美人側(cè)躺在寒冰之中。
暗紅色的血液從她的額頭、腹部流出,與灰色的混凝土、鋁色的不銹鋼、褐色的金屬一起,在半透明的寒冰上繪出一幅絕美的抽象畫。
每一次輕微的呼吸都會吸入混著沙塵和血腥味的空氣,渾濁的空氣在被擠壓到變形的肺部快速掠過,激起氣管的一陣陣痙攣。
她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周圍的建筑碎塊跟著微微顫動,一根被砸斷之后扎入她腹腔的寒冰也隨之更加深入地傷害她的軀體,還有一根不知道從哪掉落的鋼筋刺入她的左鎖骨,與她左胸腔的心臟一起緩緩跳動。
疼,無邊無際的疼。
所以……我還沒死?
寧玉倏地睜開眼,她又回到了水晶空間,準確地說,是破碎的水晶空間。
銀色的纖薄的水晶碎片在黑暗中漂浮,有的仍舊緊緊裹在她的意識體的身側(cè),有的如同黑夜里的繁星一般散落在未知的遠處。
這一次,連水晶都破碎了。
她的意識體在黑暗中飛行,試圖將它們都收集在懷里,但是沒過多久,她便感覺到強烈的暈眩。
她稍作歇息,張開一銀一金的雙臂,細細觀察著懷里的碎片。
“嗯?”
她忽然拿起一塊最大的碎片,碎片亮如明鏡一般,映出她作為意識體的外觀。
原本應該是銀色的右眼變成了純粹的金色,腦袋和脖子上更是多了幾條纖細的金色花紋。
這又是什么?
寧玉歪著頭想了想,不過,她的身體都成這樣了,沒死就算命大,變殘變廢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再次飛起,繼續(xù)在黑暗中尋找其他的碎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懷里堆起越來越多的碎片,它們有些恢復了對她的感應,主動懸浮在她的身邊。
于是,當寧玉身邊的碎片數(shù)量達到臨界值時,屬于她的異能感應再次被建立,散落在各處的水晶碎片如同千百只尋到花香的蝴蝶一般,閃動著微弱的光芒向她聚集而來。
“唔?!?p> 寧玉眨眨眼,看著周圍再次成形的水晶空間,心中頗有成就感。
她立于晶壁前,發(fā)現(xiàn)晶壁之上多了幾絲緩慢延伸的金色紋路,就像在密林的遮掩下費力生長汲取陽光的幼苗,顯得可憐又可愛。
寒冰在爆炸的一瞬間為她擋下不少沖擊,但是與建筑里的鋼筋混凝土相比,寒冰的硬度遠遠不夠。
若不是有這個新生的異能,她的意識應該連同破碎的身體一起被轟然落下的混凝土砸得面目全非。
水晶逐漸蘊出微弱的銀光,這說明她的異能也開始恢復了。
寧玉靠在晶壁上休息,只有身體恢復到正常水平之后,水晶空間才會把意識體釋放回大腦里,所以在這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但她不知道,外界早已因為紫蘿商業(yè)街的恐怖襲擊事件翻了天。
“媛媛,算媽求你了。這二十幾年來,媽媽從來沒有強迫你去做什么、學什么,但是現(xiàn)在我求你,求你放棄你的職責,回來媽身邊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深夜,江媛媛從噩夢中醒來,她茫然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臉頰,盡是一片淚水。
她打開手機一看,現(xiàn)在正是凌晨三點。
媽媽和哥哥應該睡了,她想。
她掀起被子,拉開窗簾,讓月光傾灑進來,照亮這處陌生又熟悉的房間。
當時收到撤離的消息后,媽媽把她房間里的東西都整理打包在行李箱,跟隨撤離的飛機運到了京都,于是,她在京都的舅舅家也有一間類似原樣的臥室。
她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一包女士香煙和精巧的火機,推門走向三樓的陽臺。
清涼的夜風徐徐吹來,將火機上的橘紅色火焰吹得左搖右晃。
江媛媛坐在藤椅上,叼著煙嘴,熟練地用火苗點燃煙絲。
她從小就沒怎么被管教過,當然也染上過一些壞習慣,只是高中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她便不需要這些外在的東西來發(fā)泄自己的情緒。
她活成了令她滿意的樣子,卻不是爸媽想要的模樣。
爸媽想要的是一個乖巧的女兒,最好每天和哥哥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上班,老老實實升職,把江家數(shù)代從政的勢力發(fā)展下去。
可是哥哥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所以留給她的責任并不多,于是她有了任性的空間。
她可以選擇感興趣的學校和專業(yè),可以不認識那些商政名流和貴人,只是,末世的到來將這一切都改變了。
她作為東原市的一線護士,下班時間越來越晚,媽媽三番五次找機會勸說她辭職回家休息,都被她婉拒了。
寧玉和祝欣然出事之后,媽媽第一次強硬地要求她辭職,那天,她們母女倆爆發(fā)了一次最為激烈的爭吵。
她早已習慣了自我決斷的生活,不管是因為社會的需要,還是因為那點不曾顯露的叛逆,她依舊回到一線,繼續(xù)她的工作。
直到東原市組織撤離,她的名字被列入醫(yī)護人員的撤離名單而不是官員家屬名單時,她與家人的兩地分隔也自此開始。
她在陽江工作不久,喪尸潮再次爆發(fā),她在混亂的隔離區(qū)中被藍鯨部隊救下,蘇醒之后決定加入藍鯨,然后又在一次救援任務中發(fā)現(xiàn)自己獲得了較為罕見的精神系異能,她便被轉(zhuǎn)移到獵鷹,成為第六小隊的一員。
在這期間,舅舅找過她,但她依然沒能做出坦白的決定,只能讓舅舅幫忙把她的工作和處境都瞞住。
“睡不著?”
陽臺的玻璃門被拉開,江顥拿著兩杯溫水坐在她對面。
“嗯。”
“那天對媽媽來說,是很開心又很恐怖的一天。”
江顥從桌下抽出兩張紙,墊在桌子上,“開心的是,半年沒見的你生龍活虎地回來了。恐怖的是,和你逛街遇到襲擊,而你奮不顧身去搬運炸彈的樣子,加劇了她這些天的擔憂。”
玻璃杯的水被他倒在紙巾上,江媛媛側(cè)眼看了他,將燒盡的煙頭按在濕透的紙巾上。
“小時候我也喜歡偷偷抽煙,有一次差點被爸爸發(fā)現(xiàn),你就想出了這么個辦法,把燒到一半的煙熄滅,連同一大團紙巾一起放在兜里,騙爸爸說是垃圾。當時我也慌張了,生怕紙巾沒有濕透,讓煙頭把你燙傷,所以我再也沒有抽過煙?!?p> 江媛媛問,“那你不在學校抽?”
他笑了一下,“一旦老師或同學發(fā)現(xiàn)我身上有煙味,第二天爸爸就會派秘書來把我接到政府辦公室訓話?!?p> 她沉默了,她早就知道他所受到的約束遠比她更加繁瑣沉重,但她還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想要的自由。
“如果爸媽不干預,你打算多久退伍?”他問。
“喪尸消失那天?!?p> 江顥一怔,“為什么?明明你也只是個普通人……”
“我不是?!苯骆碌吐暦瘩g他,“哥,只要我現(xiàn)在用指甲在你手上用力一劃,你明天就會成為感染者……我早就不是普通人了。”
“我在陽江的隔離區(qū)工作時感染異種,是藍鯨將昏迷的我收留在基地,之后覺醒異能,我轉(zhuǎn)入獵鷹,從事更加危險的任務,我用你教我的跆拳道收下了別人的性命,我早已回不到普通人的生活?!?p> 聽完她的解釋,江顥閉了閉眼,“就像寧玉那樣,隨時隨地都可以毫無留戀地犧牲自己嗎?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天被埋在廢墟里的是你,媽媽會難過成什么樣子……”
“我知道,寧玉也知道。我這次回家的假期正是她用自己的軍功換來的,而她的軍功,是她用命換來的。她的父母在陽江撤離時失蹤,她并不是毫無留戀,相反,她極盡可能強大自己,嘗試獲得前往陽江的機會?!?p> “原來你讓舅舅把陽江基地的事情提上議程,是為了她?”
江媛媛抬起水杯抿了一口,“也不全是,國家計劃收回那些地方,總要有人深入喪尸區(qū)拿到第一手資料?!?p> “這可不像你的做事風格,你明知道舅舅所在的政黨有多不容易,而指揮部的決策權(quán)大多在衛(wèi)明那幾人的手里?!?p> “衛(wèi)明少將是獵鷹的首長之一?!彼a充道。
江顥的眉目沉下來,“媛媛,別把政客想得太簡單,再熱血的軍人一旦觸碰到政治的權(quán)力,難保不會算計起他的士兵。”
“哥,我的隊長是衛(wèi)祈,如果上面想把第六小隊當炮灰,就是把衛(wèi)家的血脈毀掉?!?p> “你啊你……”江顥揉揉眉心,他雖然不在京都工作,但是逢年過節(jié)都會跟江母回到京都走親戚,自然也知道京都幾位姓氏之間的傳言。
“我會保護好自己的?!?p> “意外來臨時,說什么都晚了?!?p> “哥?!彼龑⑺旁谧雷由?,“我不想和你吵。就像你說的,舅舅在指揮部的位置很被動,就算媽媽有意,舅舅也沒辦法把我弄出來,不如就讓我最后任性一次?!?p> 江顥嘆氣道,“你怎么就那么倔?!?p>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后天有個新聞發(fā)布會,隊里決定由我上去解釋南平基地的慘案?!?p> “你參與了?”
“嗯,我說過,我手上沾了血?!?p> “媽不會讓你走的?!苯椩俅螄@氣,“……要不,你現(xiàn)在就走吧。”
江媛媛驀地看向他,“哥?”
“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情,天塌下來有我護著你?!?p> 他溫柔而沉緩地說,“如果有一天,親人的選擇違背了你的意愿,也不要怪我們。這世道已經(jīng)有太多的不如意,每個人都有逼不得已的難處,你是,媽媽是,舅舅也是?!?p> 片刻后,兩人站在胡同的出口,江顥把一把鑰匙交給她。
“你把哥哥的車開走,明天我可要坐公交去應酬了?!?p> “哥。”
江媛媛感動地拉著他,“我不在的時候要照顧好爸媽,告訴我很厲害,不會輕易讓自己受傷的?!?p> “知道了?!?p> “還有,記得早點找到女朋友,媽媽有了孫子之后肯定會全心全意照顧孩子,就不會整天替我這個壞孩子操心了?!?p> 江顥:“……”
“哥,我走了?!?p> “注意安全?!?p> 江媛媛駕車離開之后,江顥攏了攏身上的外套,走回胡同里。
一開門,客廳便亮了起來。
“……媽。”他僵硬地站在門口。
“好,很好?!苯敢а狼旋X地看著他,抄起鞋柜旁的雨傘,絲毫不顧身上的傷,直接朝他身上打下去。
江顥站在玄關處一動不動地受著。
“你有幾個妹妹?我有幾個女兒?”
“別人養(yǎng)女兒都是嬌養(yǎng),我舍不得她受一點苦,為什么你能看著她回到部隊?”
“如果她傷了殘了怎么辦?她變成喪尸異種怎么辦?你讓我怎么活?你能在愧疚里過一輩子嗎?你的愧疚能還給我一個健康的女兒嗎?”
雨傘重重打在他的后背,他將這些質(zhì)問聽在心里,卻不開口為自己辯解,直到聲響驚動了梁竹聲,他連忙下樓勸止江母。
“姑媽,別打了,先讓江顥進來,外面正冷著?!?p> 江母氣喘吁吁地松開雨傘,轉(zhuǎn)回身坐在沙發(fā)上。
江顥在玄關處換鞋,梁竹聲則是幫他把大門關上。
江母看著兩個極為優(yōu)秀的男人,江顥僅比梁竹聲小一歲,兩人的性格在某些地方也極為相似,唯一明顯不同的是,江顥有一個妹妹,所以他對江媛媛的寵溺和寬容是梁竹聲身上沒有出現(xiàn)過的。
以前梁母還羨慕她有一個女兒,現(xiàn)在她卻是難過得很,生了一個女兒固然是好,可是這女兒不讓人省心,兒子也跟著胡鬧,哪有什么讓人羨慕的份。
“媽?!?p> 江顥走過來,跪在她腳邊,什么也不說了,兩人就這么僵持著。
“……隨你們吧。”江母疲憊地靠在沙發(fā)上,“別和你爸說,他最近很忙。”
梁竹聲剛從客廳里翻出醫(yī)藥箱放在桌上,聽到這句話嘴角一抽,他終于知道江媛媛為什么總喜歡瞞著家里了,原來是從親媽這里遺傳的。
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的還有江顥,但他在這緊要關頭不敢表現(xiàn)出一點異常。
只見他面色沉重地點頭,“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