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皆苦
挫敗。
魯特很久沒有這么挫敗過了。
他懊惱地將最后一塊劈好的柴火壘好。
日方中天。
今天上午刷碗的時候,魯特本著收徒的念頭,趁著沒有外人的時候,當著喬西的面用了法術(shù)將那碗瞬間變得干干凈凈。
預(yù)想中,喬西應(yīng)該大為驚訝,然后詢問自己這是怎么做到的。
這樣一來自己就能故作高深的模樣來一句:
“想學(xué)?我教你,不過你得先拜我為師?!?p> 卻沒想到喬西看了一眼之后并無反應(yīng),而是繼續(xù)刷起碗來。
這波瀾不驚的模樣……
“嘿,本道爺就不信這個邪了?!?p> 于是接下來……
魯特用御器術(shù)將所有洗好的杯盤整理完畢,鍋碗瓢盆在半空中靈巧地飛舞,煞是好看。
喬西正轉(zhuǎn)身刷盆,沒有看見。
等大叔出去聊天休息的時候,魯特直接用手拿起被燎得滾燙的鍋蓋,面不改色。
喬西看了一會兒,往鍋里加了點水,示意魯特可以把蓋子放回去了。
氣得魯特恨不得直接拿著滾燙的鍋蓋直接蓋在他臉上。
而后魯特展現(xiàn)鍛體之效,單手提著斧頭連劈十七八塊木頭一口氣不喘,而且還劈得整整齊齊分毫不差。
喬西看見了,喬西又去忙了。
折騰了一上午,喬西愣是沒有展現(xiàn)出半點好奇。
倒是魯特上躥下跳地時不時像個做賊似的露一小手,像個耍猴的。
不過,他是被耍的那個。
少年仰天長嘆:
“啊,真是大道凋零,天書傳承看來要在我這一代絕了?!?p> 喬西斜睨了他一眼:
“土豆還沒有削皮?!?p> “削皮!削皮!我削你大爺!”說著,氣不打一處來的魯特上去對著喬西屁股就是挑了一腳。
蹲在那兒的喬西想躲沒躲開,被踢了一腳之后卻也是云淡風(fēng)輕,站起來拍了拍褲子,蹲下去繼續(xù)干活。
這倒是把魯特給氣笑了:
“這小子比你家道爺還像個修道的!”
實話說,妖道人從未如此想收一個徒弟。
上一世是沒有機會,不是在跑路就是在跑路的路上。
而且確實也沒有什么好苗子配得上自己這半部天書。
現(xiàn)在看見一個五行相合的無根身,簡直就是天生修煉五行通明訣的主。
這要是放到了云崖仙宮那也是要重點培養(yǎng)的后生。
但這小子卻根本看不上自己這些本事……莫非,是那老妖女已經(jīng)給他傳承了?
想著,魯特湊過去,拿了塊土豆,一手劍指隨意一抹,登時土豆皮亂飛,他壓低聲音道:
“小娃娃,是不是卡莎那個老……人家教你什么了?”
喬西不說話。
魯特誘惑道:
“哎,她老人家雖然留你傳話,但是你也可以叫我一聲師父的呀?!?p> 喬西慢吞吞地削好了半個土豆。
魯特鍥而不舍轉(zhuǎn)到另一邊,將削得完好的土豆放到了喬西的面前:
“小娃娃,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厲害吧……咳咳,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這樣,但你……”
喬西手上的動作終于停下來了,眼皮一翻,眼睛正好直愣愣地對上了擠眉弄眼的魯特。
魯特這時候才認真地看著喬西灰藍色的雙瞳,那雙眼睛里似乎看不出什么情感的波動。
喬西吸了吸鼻子,聲音不大,用的是流利的幽云語:
“老鬼,如果你真想要我為你做事,那你要先幫我做一件事。”
這是意外的收獲。
一句話,魯特瞬間就想到了兩件事。
第一,卡莎那妖女具備著某種灌輸學(xué)識、記憶的能力,畢竟十二歲的喬西絕不可能會這么正宗的幽云語。
第二,雖說喬西在一部分語義理解上有誤,但自己馬上要有一個徒弟了,畢竟能有什么小孩子的要求是自己做不到的呢?
魯特臉上堆起了笑容:
“嗯,你說?!?p> “你去把吉姆·威爾遜殺了?!?p> 說這句話的時候喬西的眼睛又垂了下去,繼續(xù)削著土豆皮:
“嗯……他是我的父親?!?p> 魯特的表情僵在那里。
什么意思?
片刻之后,魯特表情嚴肅起來。
他相信自己沒有聽錯。
面前這個十二歲的孩子,要自己去殺了他的親生父親。
妖道人來自一個“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時代。
這讓他一時間有些難以理解,語氣也冷了下去:
“為何?”
喬西也察覺到了對面人情緒的變化,反而冷笑了起來:
“他不配做一個父親?!?p> 喬西終于削好了一個坑坑洼洼的土豆,放在了魯特的面前,繼續(xù)道:
“我站在田埂上被人扔石子的時候,他在哪兒?”
他又拿起一個土豆,一手拿著小刀繼續(xù)削著:
“姐姐大冬天干活手都凍裂了,他在哪兒?”
小刀一下下地刮過土豆,連皮帶土豆塊一起被削了下來,與其說是削,倒不如說是切下來的。
“這都不重要……或者我換一個問法?!?p> 魯特注意到喬西捏著刀的手關(guān)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只聽他道:
“他……醉生夢死的時候……醉生夢死,這個詞真精確,他醉生夢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跟姐姐在哪里?”
才一會兒,半個土豆沒了,被切下來的都是土豆塊。
喬西并沒有停下,接下來的這一句話就像是他手里的土豆,一組詞一組詞地吐出來:
“他,醉生夢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我那個短命的,天真的,愚蠢的母親,在哪里呢?”
忽而,鋒利的小刀劃破了喬西拿著土豆的手,割破一道口子,鮮血立刻涌出來了。
他的語氣顫抖了些,也不知是疼得,還是情緒終于控制不住了:
“所以,他有何理由茍活在這個世上?”
魯特一直聽喬西說完都沒說一句話,等喬西說完后,他也一直沉默。
這是喬西這幾天說過最多的話了,他說完這些整個人似乎都萎靡了一些,頹然道:
“我去處理一下傷口,你把土豆洗了?!?p> 說著喬西丟下了小刀和那半顆土豆,轉(zhuǎn)而回石屋找艾瑪嬸嬸去了。
妖道人看著殷紅的鮮血在鵝黃色的土豆上蜿蜒流淌,默而不語。
他終于明白了喬西的身上為什么總有種不該他這個年紀的氣質(zhì)和心智。
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
喬西因為劃破了手指,艾瑪嬸嬸便讓他休息著。
艾瑪自己又去接第三批還不知第四批的孩子。
昨天也去接過,只不過就沒接到,也不知今天會不會多幾個小工。
于是,魯特自己一個人安靜地在洗菜擇菜,洗碗刷碗。
忙活著,但也想著心事。
回想起來,至少上一世自己家里的阿母阿爹都還挺呵護自己的,而這一世收養(yǎng)自己的安娜姑媽也是個面上嚴厲,心底火熱的人。
想起那蜿蜒在土豆上的血,魯特又好像能理解喬西的憤怒了。
“哎,天道之下,眾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