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號,陰,大風。
下崗的事情終于確定了,年底前,大部份職工都要辦理下崗手續(xù)。
其實這并不意外,下崗轟轟烈烈的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單位算是遲的,老廠長想盡力維持這個家,但有些東西非人力可為。
只是接下來要干什么呢,平常也有想過,也有雄心壯志,可真到臨了,還是有一種天塌了一角的感覺。
今天風很大,地上的落葉吹得亂飛,也不知要去向何方。
路邊,有個老阿婆在賣芙蓉糕,這東西太甜,還粘牙,我不太喜歡吃,但阿春喜歡吃,自從安子出生后,阿春就很嗜甜。
買了一斤,希望阿春高興一點。
自安子出生后這兩年,阿春的脾氣就一直不太好,單位的女會計說,可能有點產(chǎn)后抑郁,我便多和著她,但有些東西和著也無用,周圍的環(huán)境噪動而不安,阿春單位那邊似乎效益也不好,也不知能挺多久。阿春更難靜心,心緒就更加煩燥。
阿春已經(jīng)不止一次要求讓爸出面,走走門路,送送禮,看能不能趁下崗前給我調(diào)個單位,環(huán)衛(wèi)所也成。
可我這年紀輕輕的去掃大街,我不甘心,這里我沒有任何看不起環(huán)衛(wèi)工人的意思。
而且爸性格倔,什么時候跟人低聲下氣過,另外,爸也不過是一個食品廠的師傅,他也沒那面子。
但阿春總是吼,沒努力過怎么知道。為這個,阿春跟我吵了不下十次了。
今天下崗?fù)ㄖ没丶?,阿春肯定又要跟我吵?p> 我,有點怕回家。
……
十一月八日,小雨。
昨夜一夜未睡,阿春也哭了一夜。
未來是茫然的,心里空落落的。
但總要想法子不是。
……
十二月二十六日,小雪。
下崗手序辦完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一個無業(yè)游民,有一種茫然的感覺,對未來不確定,但不得不繼續(xù)向前。
也許是事成定局,阿春這一個多月來倒不太跟我吵了,我們也商量著接下來的路怎么走。
我其實有一點打算的,阿春他們針織廠有生產(chǎn)被套被單這些東西,我打算批發(fā)一點背個包去徽州那邊賣,有人在那邊做這個,講收益還可以。也可以用糧票換,這邊有人專門收糧票的。
阿春講,這不是長久之計。
我講,先弄點錢,再看看找點小本生意做做,人還能讓尿憋死?
阿春這一個月來第一次笑了。
我做事突然有了動力。
……
十二月二十八,晴。
周圍的氣氛很不好,因為大多朋友都是同事,所以周圍的氣氛都籠罩在下崗的陰郁之中,我不想受這種氣氛的影響,我決定馬上行動,當天就跑到阿春的單位里,批發(fā)了一些被單被罩等……
阿春的單位也在談?wù)撓聧彽氖虑?,但阿春單位不是全員下崗,而是跟據(jù)績效裁員一部份。
這兩年因為安子的出生,工作上的事情阿春有些不能盡力,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對阿春印象不好,若要裁撤,阿春很可能是第一批。
難怪阿春性子越來越燥。
我必須盡快做出一點成績,讓阿春看看,她才能安心。
……
十二月三十日,小雨。
我背著一個大大的包,坐上通往徽州的汽車。但好事總是多磨。
開局不順,汽車在昱嶺關(guān)遇冰雪,不能走了。
徽州這邊的昱嶺關(guān),山高路險,九曲十八彎,一遇冰雪,必然阻路。
這天晚上,我們一車人就窩在昱嶺關(guān)的一家小飯店里烤火。免不得要點小酒,天南地北的侃起來。
說的最多的就是海南大開發(fā)的事情。
車里有一個是在海南做貿(mào)易公司的,叫李天佑,聽他的口氣,生意做的很廣,大的從鋼材,乳膠,小的到女人扎頭發(fā)的頭繩和發(fā)卡,無所不包。
“當然,要說到賺錢,那肯定是前些年的房地產(chǎn),BJ那邊一伙人,去了海南沒多久,就賺了一百萬,那時候十萬人才下海南,鬧的轟轟烈烈,可誰能想到了,潮水退去,一地雞毛。”
這句話是李天佑講的,我深以為然。
九三年,中央發(fā)布《關(guān)于當前經(jīng)濟情況和加強宏觀調(diào)控意見》的文件,銀根全面收縮,海南房產(chǎn)的擊鼓傳花就傳不下去了,海南房產(chǎn)崩盤,留下600多棟‘爛尾樓’。
那場景,想想也可怕,但不知為什么我卻有些神往。
李天佑又繼續(xù)講:“不過,雖然講潮水退去,一地雞毛,但不等于雞毛就不值錢,許多琛城和香港的老板在那邊炒房地產(chǎn),虧了不少要回本,那就大量走貨,不拘電器還是日用器,彩電、電腦,掃描儀、VCD機、電飯鍋、電子表、計算器、服裝、皮包、皮帶等,全是較市價低的,倒是可以淘一淘。我有路子,你們哪個要是想要貨可以聯(lián)系我。”
李天佑說完給大家發(fā)了一圈名片,我也得了一張。
這一個晚上,我似乎已經(jīng)找到未來的方向。
……
二月一號,小年,晴。
我終于踏進了家門,過去一個月,我往徽州跑了三趟,被單被套這些東西在縣城里不太好賣,但鄉(xiāng)鎮(zhèn)生意挺好,三趟除去開銷,我賺了大幾千塊錢。
但徽州的市場也飽合了,畢竟不是我一個人往那邊賣這些,最后一趟已經(jīng)有些賣不動了。
還是要另想辦法,昱嶺關(guān)那個晚上的一些想法再一次跑進我的腦海,我想去海南看看。
阿春不同意,她講海南那邊有些亂。
但這個念頭一但進入我的腦海,就似乎生了根,再也拔不掉了。
這天晚,我跟阿春又發(fā)生了爭執(zhí)。雖然馬上和好,但不是因為互相涼解,而是因為雙方都有些疲累了。
……
二月七號,過年,小雨。
這個年過很平淡,也很郁氣,雖然拜年的時候,仍然拱手道:“恭喜發(fā)財?!?p> 但財在哪里?路在何方?都不曉得。
我已經(jīng)決定去海南了,不去看看那片天,那片地,我心終不能靜下來。
……
顧長安看到這里頓了一下,這一頁下面有紅筆備注。
仍然是父親的筆跡。
……
多年后,再看這里,覺得當時一定是魔怔了,怎么就那么認死理呢?
但這些年也琢磨出一些東西,當時海南對我來說也許是一個符號,大浪潮中的一個符號,他代表著我逐浪之心。
等到中年不惑時,才明白那是青年之勇最后的尾巴……
最后一事無成,后悔嗎?我問自己。
談不上后悔,但有遺憾,或許這就是命運注定的人生軌跡吧。
有些人,相攜走了一程,到了該散的時候了。
有些人到了該遇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