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
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不斷地重復決絕,又重復救贖,終有紅花搖曳在懸崖之上。
——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農村,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可以迷信算命看風水,但不可以去城里求學。
人人都認為農民,特別是女人,嫁人生子,洗衣做飯,不需要讀書,不可以交際,也不能外出打工……
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要打破它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孤獨,好像好多眼睛在盯著你。
不需要別人阻止你,你會自覺自愿地去遵守這些規(guī)矩。
秋有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夏是千丘梯田的金黃稻浪……
可是魏曉就是不喜歡這里,日子就似天邊的浮云,一眼望穿空空如也。
傍晚,拉開熱辣辣的門,涌入的是一股如同巖漿的熱流,魏曉端著沉甸甸的大紅膠盆,坐在青黃的石階上洗碗。
她看向家里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慘淡——
坑坑洼洼的地,泥巴砌成的墻,用木頭做成的梁,蓋得稀疏的瓦;
是下雨天碗接雨的嘀嗒響,是只四根木頭撐起冬天漏風的廚房,是踩著板凳才能夠著的灶臺……
可是認清窮的現(xiàn)實,她只能重復地哼起那支應景的山歌——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喲,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山也還是那座山喲,梁也還是那道梁;
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喲,爹是后爹來娘是娘;
麻油燈呵還吱吱地響,點的還是那么丁點亮;
只有那籬笆墻影子咋那么長,還有那看家的狗叫啊叫啊咋就這么狂……
魏曉其實有過一段幸福的童年。
母親織得一手好布,白皙的臉蛋在陽光下永遠熠熠生輝,善良大方又熱情好客,被人們親切地稱為村花;
爸爸是修理工,在那個時候村里懂修電的人少之又少,大家都把他當英雄一樣崇拜,魏曉也是常常這樣仰望父親;
還有一個勤勞能干的大姐,和一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帶著她下河塘摸魚,上樹掏鳥窩,捏泥巴,滾鐵環(huán),滿山瘋跑……
一家五口,日子過得簡單而歡樂。
魏曉最喜歡的就是趕集的日子啦,每到那天總能四五點早早起床,裝起昨夜剝好的玉米粒,便急匆匆攆著大人們趕路。
貨郎走街串巷售賣貨物,所售之物多為日用百貨。
撥浪鼓聲響起,提醒著人們,貨郎來了。
師傅拉著架子車帶著大炸彈似的爆米花機,尋一處避風的墻根邊生起火爐,拉起風箱,隨著“嘭”的一聲炸響。
孩子們就會興高采烈的拉著家里大人,拿著一碗碗一瓢瓢的玉米粒或者大米黃豆排起一條小長龍。
可以在攤主那里買現(xiàn)成的爆米花,也可以從家里拿玉米?;蛘叽竺鬃寯傊鲙兔庸?,加工費一毛錢,或者糧票換也行。
現(xiàn)在想想也還是挺劃算的,畢竟這種攤販也不是每天都來,難得碰到,自然要抓住機會。
……
一道猝不及防的雷鳴,整個空氣都仿佛被點燃,一股恐懼的氣息咆哮著襲來,將正搶修信號塔電線的父親,拽入了深不見底的懸崖。
生命,一次又一次輕薄過,輕狂不知疲倦。
沒有生離死別的哭泣,也沒有長亭古道的悼念,只是在一個稀松平常的早晨,有人永遠留在了昨天。
椿庭殞喪,天知曉她未來的路還有多長,有多難?
年僅兩歲半的魏曉如何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現(xiàn)在甚至都不記得父親的模樣,關于父親的故事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
只剩母親瘦弱的身軀托起三個嗷嗷待哺的幼童。
家道消乏,一切開支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縮著用,不變的是無人縫補的破洞褲,吃不完的糠咽菜……
一年后,活計實在敷不走了,母親只得給孩子們找了個上門后爹。
魏曉永遠都忘不了第一天后爹來學校接她們的時候,她們嚇得四散而逃。
說不出緣由的抵觸,直到現(xiàn)在孩子們也不肯叫他一聲爹。
不僅是孩子們,母親跟他也一直是分房睡。
母親拒絕同房的原因是條件艱苦不能再要孩子;魏曉覺得母親是為了給父親守節(jié);又聽人們閑聊道這便宜后爹在隔壁村的風評就不好,而且家里很窮,到現(xiàn)在都沒娶到媳婦……
剛開始那后爹來家里還算本分,干活勤懇,對待她們也和藹可親。
年與日馳,母親的眼角已被時光雕琢得溝壑分明,繁重的農活使她過早地失去了昔日的綽綽風度,仿佛一株歷經風雨的枯老柳樹,身形佝僂但頑強不息。
日子卻并沒有好轉,家無擔石,且經常缺米少肉,魏曉跟姐姐總是經常著涼感冒;
還有那沉重的債務就像一個無底洞,讓我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大家都以為是家里老鼠泛濫成災了,輪流守夜也沒抓住那可惡的老鼠;
魏曉和姐姐也吃了很多藥也不見好,可把姐姐嚇壞了,以為得了什么絕癥;
晝夜不停歇地勞作,變賣了母親心愛的織布機也填補不了虧空,不斷地重復還債,又重復借錢……
后來才一件一件被揪出來,原是那后爹常常偷臘肉回他家,把給女娃做冬襖的棉花偷換成尼龍袋的碎布;他還將賣糧的錢私吞入自己口袋……
沒成想,不僅不認錯,他還理所當然是他的報酬,甚至顛倒是非指責婦孺拖累了他。
自那以后,吵架聲常常貫穿整個夜晚,張弛有度的喊叫與刺耳的咒罵相互交織,讓人毛骨悚然。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
而魏曉永遠在做飯,白天大人在地里干活,魏曉放學回來就得趕緊淘米,刨洋芋,燒火,喂豬……
吃完飯后再洗碗刷鍋洗衣服,直到入夜魏曉才能點著麻油燈趕作業(yè)。
秋天放學路上,摘一筐河灘上的小雛菊回家,隨便撿一只瓶罐,往窗臺一放,光是看一眼,魏曉就會歡喜好久。
再大些,從地里頭干完活回家,手里也是一把鮮艷的野花。
魏曉喜歡生命里四處散落的紅。
那些紅色的篇幅或大或小,在生活中四處流淌開來,肆意地綻放著,熱烈且明亮。
每次有外地人來問路,母親總會熱情地招呼他們來家里吃飯,盡管平時都省吃儉用,來客人母親就會殺雞烹魚來招待。
開學的第一個月,總是魏曉最難熬的日子,因為家里交不齊學費,只好每次放學就被老師留學一兩個小時。
后來為了供哥哥讀初中,家里決定讓魏曉退學。
魏曉剛讀完四年級,而且基本都只上了半天,下午就回來干活了,晚上熬夜趕完作業(yè),白天上課都是拖著疲憊的身軀渾渾噩噩度過,所以她對讀書根本沒什么概念。
年三十,大舅進修醫(yī)術歸來,聽到她們家里的情況,把一家子都訓斥了一頓。
既入窮巷,就該及時掉頭。難道非得磋磨一世,再來后悔嗎?
不學習,不進步,你世世代代都活該在這里耕田,活該你窮!
闖出來了,前方就是坦途,沒學到本事,出路就很逼仄,甚至沒有。
家里的例子就鮮活地擺在她面前,女人干的活明明也不比男人少,這些不計成本的家務活就不配得到應有的報酬和尊重嗎?
她們文化水平不高,卻要做個善解人意的賢內助,包容脾氣暴躁的丈夫,服侍生病的公婆、還有被兒女拴住的生活……
女子就像鄉(xiāng)間貧家,手里就這么一捧米,丟了一粒都要命。
這天下,沒有誰是誰的靠山,將來你的親丈夫親兒女,終究跟不了你一輩子。一輩子的路,是你自己怎么來怎么去。
在大舅的支助下,魏曉認認真真念完了小學,而且周末都可以去大舅家看書。
大舅只要空閑下來,都會從旁指點,魏曉也明白了外面的世界還有許多種活法。
從三國演義到魯迅全集,又從天工開物到金字塔原理,一讀就是八年。
讀書,就是使你擁有打破人生邊界的底氣,積累不斷超越自我的資本。
魏曉從此下定決心,不再做依附他人的藤蔓,她要拼命生長,長成一棵樹把鮮花開滿樹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