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售茶風波
驛站一行人駕車騎馬離開,言楓和楚謙再次進入草屋,碳爐上的一壺水已經(jīng)燒開,滋滋的響。一眨眼的功夫,紀維又煮了一泡茶,三盞倒好,熱氣騰空,彌漫著茶香味。
楚謙說道:“兄弟數(shù)月未見,怎么待在這么個地方,發(fā)生了何事?”
“哎,說來話長,我這次算是失了手吃了大虧,實在是沒有臉面回山上了?!?p>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楚謙急切詢問。
紀維抿了一口茶水,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
竹溪山資源匱乏,無地可種,無林可耕,除了散養(yǎng)些雞兔,山民們最大的收入來源還是茶葉。所謂深山出好茶,土壤、溫度、氣候都適宜茶葉種植,早在剛開辟建寨的三年,車敬、賀牧等人就發(fā)現(xiàn)野生的露毫茶。露毫茶品種精良,聞名于世,在紫鹿府常為富庶官商的客上佳茗。而此茶的種植條件苛刻,生長環(huán)境奇特,唯有深山高崖上才能生長旺盛。
經(jīng)過精心觀察,細致培養(yǎng),車敬在平坦的向陽高地,大面積種植露毫茶,產(chǎn)量可觀。過了雨季,初夏六月才是采茶的最佳時期,也是整個山寨最活躍最忙碌的時刻。孤崖寨近百來口人,無論男女婦幼,皆出一份力。采摘、揀挑、鋪曬、蒸炒、揉捻,每個環(huán)節(jié)分工明確,個個都是制茶好手。這些年來,山民漸變?yōu)椴柁r(nóng),有了固定的主業(yè),心里有也有了一份寄托。
可是,紀維卻將這份寄托給弄丟了。
如何將茶葉變成現(xiàn)錢,卻是一個大問題。
忠孝堂的堂主莊慶,早年是帶著兄弟們,背著一簍一簍的茶葉,到山下最近的白馬鎮(zhèn)、碧俠鎮(zhèn)集市叫賣,收效甚微。因為普通老百姓,對粗陋山民的散賣野茶,根本不敢興趣,聞都不聞。即便是碰到識貨的,也是瞧不起賣茶的孩子們,肆意壓價??粗感难纳系群貌璞坏蛢r買走,紀維很不服氣,可莊慶告訴他,賣茶沒有官府頒發(fā)的茶牌,入不了茶市和茶莊的,只能低價零賣。官府避之而不及,除了看人臉色,沒有其他辦法。
紀維想,米、布、醋、油的生意都有人做,別人能做得,為什么我們就做不得。
莊慶安慰他,我們要慢慢來,把茶葉一家家推銷出去,打出名聲,贏得口碑,賣家自然越來越多,上門求購。
不過是一班剛入世的青年,哪有做生意的心經(jīng)和訣竅。好在寨里有人曾在紫鹿府做過生意,教了一些技巧和道理。在車敬的授意下,莊慶帶人在月牙谷西邊五里的兩地界碑路口支起了一個茶攤,迎來送往,供過路的行人歇息,飲茶解渴。
這是半年前的事情,為了選這么一個地方,莊慶特意去了一趟莽莊,上門求教端公和楚誠。而楚謙,整日忙著上山劈竹編筐,練習拳腳,沒有與他們多走動,并不知曉這件事。
楚誠這些年跟著端公布施道法,洗屋超度,學了不少本事,增加了閱歷,可以獨當一面。沒有風水大師的獨門絕技,也能為選地開攤指點一二。見識過楚誠進寨化疾和開泉引水的本事,莊慶和紀維、車小環(huán)等人自然對楚誠的鼎力協(xié)助抱有莫大信心。如何請四方神靈庇佑,如何做法祭拜土地爺,何日動土建攤,以及何時開張迎客,這些都是有名堂的。楚誠是茶攤的引路人,接下來經(jīng)營生意,招攬顧客就是忠義堂的事了。
選在兩鎮(zhèn)界地支茶攤是有些講究的。首先,此地是來往客商和進城百姓的必經(jīng)之地,盡管地處偏遠,不比集市,可已經(jīng)是人流量相對較大的地方了。其二,路口有界碑亭,現(xiàn)成的簡陋長廊供人歇腳,倚靠著它建攤位,倒也省了不少事。其三,也是最值得考慮的,兩地交界,是官府最容易忽視,管理最松懈的地帶。不像市面衙役騷擾,地頭蛇欺凌,這個地方不受惡勢力約束。何況山寨的這般人可都是些“逃犯”,身份是萬萬不能暴露的,經(jīng)常在人多的縣城、集鎮(zhèn)拋頭露面,吆喝買賣,勢必引人注意,早晚會惹麻煩上身。這也是車敬最為擔心的事情。
山下開攤,不僅賣些茶水,莊慶他們也有自己的想法。那便是山寨的任務,山民的希望,把茶葉成批賣出去,換成現(xiàn)錢。
車小環(huán)打理著茶攤,幺拐,棒槌、木豆等人則充當小二,斟茶倒水,樂此不疲。莊慶和紀維,使出渾身解數(shù),像路人推銷露毫茶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還沒得談論價錢,大都擺手謝絕,一日也賣不上幾竹筒。因為來往的大都是腳夫農(nóng)漢,花兩個銅板喝點茶水無非是解渴降暑,歇息好滋潤了口舌,也就繼續(xù)趕路了,誰還有閑錢買茶葉呢。遇上這種情況,莊慶只好作罷,紀維喋喋不休,抱怨著生意的冷清。
眼看夏季的新茶變舊茶,口味變質。雨季未過,好茶放久了也會發(fā)霉變味,山民們幾個月的努力付出要付諸東流,成袋的茶葉賣不出去,紀維心有不甘,盤算著,抓住每一個過路的商販和車隊詢問幾遍,生怕錯過一個大客戶。
功夫不負有心人,也真讓他碰著了。這天傍晚,日頭西落,車小環(huán)和幺拐等人收拾攤位,準備回寨子。紀維躺在界碑亭的長廊上,咬著茅草。對于他來說,一碗一碗地賣著茶水,何時才能熬出頭?賣茶的生活雖沒有山上枯燥無味,可畢竟生意冷清,客流也少。紀維的心始終是浮躁的,不是喝幾壺茶水就能靜得下來的,終日無所事事,莊慶也是拿他沒有辦法,自己還要帶人從山上運泉水下來配茶,管不上紀維。
紀維等來了他朝思夜想的“大客戶”。
從白馬鎮(zhèn)方向過來一輛紅蓬馬車,車上下來一老一少,年長的老者約摸五十,綾羅綢緞在身,戴鑲玉皮帽,富人打扮,氣質十足。年輕的是個妙齡姑娘,白衣素裹,絲帶飄飄,蒙著輕質面紗,看不清樣貌。
二人在茶攤要了兩碗清茶,囑咐水溫不要太高,等不及,喝完還要上路。喝完一晚,老先生又要了一碗,這次慢品,問車小環(huán)這是什么茶,贊不絕口。車小環(huán)告知是高山特有的露毫茶,老者表示要看看茶葉。
紀維聞聲趕來,兩位奇怪的客人對他們的茶葉感興趣,買賣有著落了。果不其然,老者捻了捻茶葉,說這是上等毛茶,品相好,味道絕,很是稀有,問他們有多少,表示要買。
莊慶不在,紀維等不上商量,當即讓幺拐、木豆幾人到附近藏茶葉的巖洞里面,挑出十多袋茶葉。
老者自稱姓古雋眉,是碧沛茶莊的采辦,替茶行出趟遠門辦點急事,路過此地,正巧買些野茶一并帶到縣里轉銷。
古老先生拿出號牌給紀維看,還有碧沛茶號的采辦憑條,加蓋了紅章。雖然紀維他們沒有見過多少市面,但對古雋眉的話深信不疑,對他們的身份很確定。初次見面,對方談吐優(yōu)雅,茶葉買賣說得頭頭是道,一聽就是行內(nèi)人。而且,碧沛茶行紀維在芒縣集市賣茶的時候是聽過的,也看過招牌號旗,一家獨大,生意很有規(guī)模。
車小環(huán)有所顧慮,勸說紀維等莊慶回來再商量,紀維說等不及,人家要走,下一次遇上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能夠得到大茶行青睞,是難得一遇的,必須抓住機會將茶葉賣掉。
車小環(huán)問古老板:“小女子有一事不解,敢問古老爺,貴商號鼎鼎大名,不缺茶源,為什么采買我們這無名的野茶?就不怕我們茶葉品質不好,賣不出去砸了招牌?”
古雋眉笑了笑:“那倒不至于,首先你們的茶葉品相和味道都還不錯,很有特色,在城里屬于罕見的茶型,依老朽拙見,賣出去不成問題。至于你所問的為何選購你們的野茶,那是因為我們的茶源都是官茶,交稅上供不說,一批茶葉精挑細選去掉摻雜的劣質,選出佳品已經(jīng)折了一半價值。茶馬司管得緊,我們也購不到真正的野茶,今天碰上你們是我的造化,所以我準備全部買走,不知可否?”
紀維興高采烈,生怕對方反悔食言:“當然當然,老板盡管拿去!”
古雋眉看了看他們成袋的茶葉,直爽地說:“我們生意人不墨跡,這些袋茶葉正好能夠裝滿我的馬車。不過今天出門急,沒有帶這么多銀子,我這有碧沛商號的采辦字條和號牌,你且拿著,時候不早了,我必須趕到縣里交差。小兄弟信得過我的話,明天不過正午,拿著這些憑據(jù)到縣里正陽大街的碧沛茶行詢問,我就在那里辦事,到時我把全部貨款結給你?!?p> 談好價錢,古雋眉給了紀維一貫銅錢作為定金,紀維別無他想,欣然接受,吩咐同伴幫忙將茶葉裝上馬車,古雋眉和女子駕車離開了。
晚上回到寨里,茶攤的幾個人將此事告訴堂主莊慶。莊慶心里一緊,最近冒充收茶的螺司的江湖騙子非常多,穿得像有錢人,實則藏著險惡,干著齷齪卑鄙的騙人勾當。
莊慶這么一說,紀維心中發(fā)慌,還是不敢相信,故作鎮(zhèn)靜對莊慶說:“不會的,收茶的老人一看就是行家,懂得多,也給了定金,不像壞人?!?p> 莊慶道:“希望如你所說,明早去縣里查驗真?zhèn)?,別上了糊涂當?!?p> 紀維哪睡得著,天不亮就趕往芒縣,找到正陽大街碧沛茶行的商鋪,一問干活的雜役,竟都不認識叫古雋眉的,更不認得號牌。那個收茶的憑條的確是碧沛的,可也是能臆造模仿,真假難辨。
假的!全是假的!
紀維一時慌了神,直冒冷汗,自己一時麻痹大義,急功近利,上了賊人的當,將寨子里的茶葉拱手送給騙子,吃了一筆大虧,后悔莫及,可恨至極!
這件事雖然損失慘重,可寨主車敬念紀維他們動機是好的,心思單純,吃虧了算長了見識,日后辨事識人更加慎重。
紀維心里怨念太深,怎么甘心?在眾兄弟面前也抬不起頭了,懊悔不已,發(fā)誓要找到騙子算賬,找回茶葉。所以出現(xiàn)茅草屋的一幕,紀維索性不回山寨,就在烏凡大道旁邊安身,他始終認為那輛紅蓬馬車還會出現(xiàn),只要自己有足夠耐心等待,就在界碑亭肯定打草驚蛇,不如離些距離,在月牙谷觀望。
所以無論刮風下雨,只要路上出現(xiàn)馬車,遠遠聽見馬鳴蹄聲,紀維都會探出來查看,縱使一次次失望,也不會放棄。
這么大的鍋不能讓紀維一個人背負,即便勸不住任性的紀維,身為忠義堂堂主,莊慶決定幫他分擔責任。抱著一絲僥幸,一向穩(wěn)重三思而后行的他,這次豁了出去,瞞著眾人,偷偷跟上一輛馬車,進了城。
莊慶也是空手而歸,打聽不到任何線索。半個月轉眼過去,那輛馬車始終沒有再出現(xiàn),所有人都灰心了。
說到這里,楚謙安慰紀維道:“兄弟放心,我不會放任不管,你且將所說的那位老者畫出來,我這幾日都在縣里集市賣竹器,一定能打聽到這兩人的下落,你且等我好消息吧?!?p> 言楓說:“我住縣里有幾年了,碧沛茶行名聲的確大,有人拿它做文章,編個幌子引人入坑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們騙你們的茶葉,肯定要兌換成現(xiàn)錢的。如果真是騙子,你們試想,茶葉拿到哪里換錢最快?”
“當然還是茶莊?這還用問?”楚謙答道。
“不錯,既然茶莊收茶付錢,肯定要將此茶上新,我明日回縣里,帶著紀兄弟逐個茶行搜尋,看是否有毫露茶展銷,謎底自然能夠解開?!?p> “言兄弟所言極是,我怎么沒有想到?”紀維拍著腦袋自責。
事實并非如此。
次日,三人趕到集市,找不到毫露茶的影子,挨個茶行覓茶,也是找不到毫露茶。茶葉和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毫無痕跡,紀維這下心徹底涼了,不抱希望。
言楓只好求教自己叱咤商場的義父申甫遠,申甫遠人脈廣,很快打聽到蛛絲馬跡。
原來,芒縣的碧沛茶行是近年才開設的新茶行,在它之上,紫鹿府的碧沛茶莊是個百年老字號,規(guī)模大,下屬各縣支行眾多,體系龐大。申甫遠打聽到真有古雋眉這個人,也確實是碧沛茶莊的老采辦了,很少來芒縣,這次來在縣里客棧住了兩天,身邊跟隨一年輕遮面女子,跟紀維描述的一致。
紀維收到意外驚喜,趕忙問申甫遠古雋眉現(xiàn)在何處。
申甫遠說道:“我已問過碧沛茶行的老板,古雋眉來到芒縣他們不知情,也沒碰過面,更沒有進茶行半步。”
這就更加奇怪了,茶莊老采辦進下面縣城,居然不入茶行,何況帶了十幾袋茶葉,是如何離開的呢。
紀維和言楓都有這樣的疑惑。
申甫遠慢慢說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我們芒縣離紫鹿府百余里,舟車勞頓,起碼顛簸上一整天,不過縣郊與碧俠鎮(zhèn)相鄰,半城山半城水,清冽江穿插而過,江上穿梭有貨船商船,直達紫鹿府。而且我聽茶行老板說,總莊運茶,最擔心雨季茶葉遇水被浸泡,折了本錢,于是經(jīng)常利用水路貨船運貨,方便快捷風險小。我這就帶你們到船務碼頭?!?p> 按圖索驥。到了碼頭問了幾個跑船的,果然找到一個重要線索,一個船家自稱認識碧沛的老買辦古雋眉,與紀維描述的一樣。申甫遠使了些銀子,船家速將半個月前的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半月前,古雋眉正是利用他的商船將十幾袋包裝簡陋的茶葉沿著清冽江水道運往紫鹿府。并且定好,下月初一在乘他的船來一次芒縣。
紀維掐準了日子,明天正好初一,于是在申甫遠家借宿一晚后,又匆匆來到碼頭,生怕錯過古雋眉。
言楓說道:“我看古雋眉所言非虛,至于沒有兌現(xiàn)承諾,想必有什么急事或者是誤會,紀兄弟見面后切忌不要動粗,明白原委再說。”
終于,許久不見的古雋眉出現(xiàn)了,這次,只有他一人。
一見到紀維,古雋眉不顧自己的年齡身份,再三像紀維賠不是,自己違背諾言,愿意三倍補償。
原來,那日進城后,在客棧住了一晚,本打算第二日上午在碧沛茶行辦完事,就返回紫鹿府。哪知一大早茶莊飛鴿傳書到,意思是老莊主頑疾發(fā)作,病重快不行了,速帶小姐回府交代后事。這是天大的事,古雋眉一刻也不想耽擱,顧不上去茶行交代,也來不及支付紀維的茶葉錢,就急匆匆?guī)е枞~沿水路趕往紫鹿府。這半個月一直在府里料理老板的后事,打點茶莊生意,哪有空到芒縣?但諾言沒有兌現(xiàn),失信于人,實在有愧,于是跟船家約定,次月初一來芒縣,趁著閑暇完成自己遺漏的大事。
紀維終于釋然,長吁一口氣。這是天大的誤會,當然不會接受古雋眉的賠償,他問道:“理解老先生,這是突發(fā)情況,并無過錯。只是有一事還不明,請教下?”
“但說無妨?!?p> “為什么您的號牌,碧沛茶行的人居然認不出來?”
古雋眉說道:“是我的疏忽。我的號牌一般雜役的確不認識,這是十幾年前老莊主特意命人做的,除了我有,總莊還有四五位元老有,底下人沒見過很正常?!?p> “還有,你發(fā)現(xiàn)了嗎,我的號牌異常的沉重,那是因為外面包著的是金絲楠木,里面可是純金打造的,價值非凡!”
紀維趕緊掏出號牌細看,原來,自己一直拿著一塊沉甸甸的寶貝渾然不知。要知道,這塊金牌,足夠買上整個寨子三年的茶葉還綽綽有余。
紀維頓時明白了,羞愧難當:“我真是不長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先生這么信任我,將獨有的茶號金牌交予我,我卻心心念叨這些茶葉,還一度懷疑先生是騙子,哎,我不值得先生這般信任。”
古雋眉笑道:“小兄弟言重了,金牌于我不過是個隨身物品,可以置換抵押。但是這次我算看出來,這些茶葉,就是你的命!孰輕孰重,單單拿錢財是衡量不出來的?!?p> 紀維小心將金牌物歸原主。一樁因猜疑、誤會、意外引起的風波,就此落下,紀維也算收獲頗多。不僅是錢,更多的是人情世故和經(jīng)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