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楓在血海之下悟道時,余山枯坐在余淵的墓前,任由血海潮起潮落沖刷他的身體。
每當冥貓前來飲血一次,他就撿起一塊碎石抓在手中。
撿夠五塊石頭的時候,他就像年久失修的雕像抖了抖身上的灰塵,潛入海底補充血精石。
如此不知反復了多少次,冥貓都變成了一窩,白楓總算從海里冒出頭。
然而,當他走到岸邊時,余山卻緊閉雙眼,對他的靠近無知無覺。
白楓心中升起不妙的預(yù)感,連忙按下人中,終于將他喚醒。
“……什么時辰了……”他睜開渾濁的眸子,眼中倒映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孩子,“陽兒,該背藥經(jīng)了……”
白楓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來。
岳星海曾說怨靈只記得死前的最后一段記憶,可是白楓知道,余陽的記憶里有很多很多對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事情。
因為修士的生命漫長而枯燥,靈魂在死亡的極度痛苦中只能留下破碎而深刻的畫面。
在余山千年的歲月里,余陽只出現(xiàn)了短短三十年,卻讓他難以忘懷。
白楓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他必須盡快帶余山離開這里,比起這無天無地的魔獄,外界必然有蘊養(yǎng)靈魂的寶物可以讓他更加長遠地留存于世。
白楓又花了些時間收集血精石,進行第二次打坐悟道。
只是這一次,他換了個思路,選擇更加冒險激進的辦法——他要修煉冥氣。
他思考過,按照余山的描述,鳳凰涅生術(shù)應(yīng)當是消耗靈力極少的術(shù)法,不管他能不能推演出來,都需要考慮靈力的問題。
更重要的是,他的時間不多了——墮駿曾向黿許諾百年內(nèi)必然逃離魔獄,這說明以余山為陣眼的陣法最多再撐百年。
如果他修煉冥氣成功,直接將冥力轉(zhuǎn)嫁在萬靈予生術(shù)上,他就可以加快身體的恢復。
不知又過了多少個年頭,白楓再度從悟道中蘇醒,毅然回到身體中,第一次主動嘗試吸納冥氣。
他的想法是美好的,結(jié)果并不盡如人意——因為生機虧損,他的靈種萎縮,只能獲取極少的冥氣。
這點冥氣轉(zhuǎn)化成冥力,連儲物袋的禁制都破不開。
當下的難題如同一環(huán)環(huán)死扣將他牢牢捆緊,讓他倍感乏力。
數(shù)十年的努力沒有絲毫的結(jié)果,甚至他的靈魂已經(jīng)無法離開這具孱弱的身體,更無法應(yīng)對茫茫群山中遍布的兇悍冥獸——這意味著,他連搜集血精石也做不到了。
白楓嘆了嘆氣,一步步走到岸邊,蹲在余山身前,將他喚醒。
“前輩,前輩……”
余山吃力地睜開眼睛,顫顫巍巍地張開手心,露出小小的石子,“兩,兩顆……還沒到時候……”
白楓看著他衰老的面容和渾濁的眼睛,恍惚看到了另一張烙印在記憶深處的臉。
“我欠你們余家的太多了……”
他許久沒有開口說話,聲音十分沙啞難聽,但是在余山耳朵里,卻像是熟悉的呼喚。
“……想家了嗎……再過一月,你就五歲……要開始學習藥經(jīng)……”
白楓怔然無言。
余山記憶里的余陽越來越年幼,仿佛有一座沙漏正在倒數(shù)這個老人的最后時光。
白楓于心不忍,從海底翻找那顆透明的附魂珠,想讓余山再進入其中蘊養(yǎng)靈魂,可是他搖了搖頭,伸手抓住白楓的右手,將一顆石子放在他手心。
“……本源……于內(nèi)。”余山的手顫得厲害,又拿起兩顆石子放在白楓的手背上,“……靈肉于外……內(nèi)外相生,天道以此造萬靈……”
“……萬靈以鳳凰為首,吟修道義……兩相涅槃,生生不息……”
他越說越快,語氣逐漸硬朗,表情也不再僵硬,好似聽到了余陽求知若渴的提問,笑著看向白楓,“乖孫兒真聰明,等你有了弟弟妹妹,你就負責教識字,好不好?”
他殷切地抓著白楓的手,模糊的眼睛忽然清晰起來。
這不是他的乖孫兒,不是……
他倏地睜大了眼睛,冰涼的身軀流不出淚水。
他甩開白楓的手,從沙灘上站起來,茫然地看向四周,早已淡去的記憶又涌上心頭。
這一次,他沒有哀嚎,沒有發(fā)狂,只是望著灰茫茫的天空和無盡的血海,一陣凄然。
“前輩?!卑讞髦浪謴土死碇?,連忙捧著附魂珠過來,“這顆珠子有蘊養(yǎng)靈魂的效果,請您……”
“再蘊養(yǎng)幾千年,依然是半瘋半缺。”余山一改之前的蒼老疲態(tài),與余陽記憶里那沉穩(wěn)果敢的爺爺如出一轍。
他蹲在余淵的墓前,伸手觸碰墓碑上的字跡刻痕。
“他這家伙從小就喜歡吹牛,想名留青史、威震神黎,說得倒好聽,最后死在圻湖這么個小地方?!?p> “他以為他為了眾生安危獻祭靈體就會有人惦記他的功德?門都沒有,慕容家恨得我們咬牙切齒,怎會讓余淵的名字成為傳誦紀念的美名?”
白楓心中酸澀,緊接著說,“待我修煉有成,定然要慕容家……”
余淵斜眼瞧了瞧他,“你能活著就不容易了,少說些大話……陽兒沒能將你奪舍,也算你命大?!?p> 沒等白楓接話,他又說,“你若感恩余家,就答應(yīng)我兩件事?!?p> “您請說?!?p> “一是找到余歡的怨靈,讓她安然逝去,二是臨走前,把我們兄弟倆葬于一處。這鬼地方估計來不了第二個活人,難得有個清靜?!?p> “前輩,我見過余歡?!卑讞髦浪南岛笕?,當即將事情原委全盤托出,“……冥神強行剝離奴印后,她又被覃謨所用的罡天陣刺激,神志混亂,而我重傷在身,只能暫時將她收入藍玉瓶?!?p> 聽他說完這些,余山陷入長久的沉默,“你能否……放她出來與我一見?”
白楓緩緩搖頭,“我悟道失敗,既沒有領(lǐng)會鳳凰涅生術(shù),修煉而成的冥力也僅僅是一星半點。”
“你能修煉冥力?”
“只是將冥氣轉(zhuǎn)化成靈種內(nèi)的力量,尚未能夠運用自如。”
“命運弄人,命運弄人罷了?!庇嗌降恼Z氣難掩失望,仍是抱有一絲幻想,“鳳凰涅生術(shù)是我余家的禁術(shù),我依稀還記得一些,你可愿聽我一言?”
禁術(shù)也是秘術(shù)的一種,只是代價極大、條件苛刻,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用到。這也難怪白楓沒有在余陽的記憶里找到這門禁術(shù)的要訣。
“前輩請講?!?p> “相傳,白鳳神黎曾有兩次極為血腥的混戰(zhàn),我余家的先祖亦是參與其中。他哀憐族人被逼到窮途末路而自燃本魂的慘狀,于是將生命靈術(shù)與本魂自燃的法則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鳳凰涅生術(shù)?!?p> 他說著說著,漸漸垮下后背,眼神迷離,難以抵抗靈魂深處的疲倦。
“當族人陷入危境時,便可以極少的靈力分離一部分本源,將其點燃,再以內(nèi)外相生之道轉(zhuǎn)化為靈力或者血氣……獲得逃生保命的余力……”
“前輩別說了?!卑讞髂闷鸶交曛榉旁谟嗌降拿夹?,但是毫無反應(yīng)。
“……本源消耗容易、恢復難,轉(zhuǎn)化的靈力也非常少……若不是尚有一線生機……沒有,沒有人愿意……”
余山閉上了眼睛,而附魂珠內(nèi)部并沒有出現(xiàn)那一縷魂絲,這具軀殼對這顆珠子而言已經(jīng)是空蕩蕩的。
白楓近乎麻木地看著他消逝,什么也做不到。
余山想讓他盡快領(lǐng)悟鳳凰涅生術(shù),以期與余歡再見一面,只可惜,他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
白楓整理好心緒,將余山葬在余淵身旁,隨后第三次進入悟道狀態(tài)。
余山的一番話讓他另有感悟,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輕易放棄這門禁術(shù)。
更何況,魔獄一百年僅是外界一時辰,他無法預(yù)料當他回到冥靈沼澤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他只能盡可能做好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