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下談心
韓守濤沒有說話,洛曦雪伏在地上,也沒有起身。
“你……起來吧,”半晌,皇帝開口,他回頭對黃皓說,“你離遠(yuǎn)點?!?p> 黃皓識趣地退到三十步外,洛曦雪起身,仍恭謹(jǐn)?shù)氐椭^。
“留下吧,”皇帝說,“我大周朝堂上的忠臣義士已經(jīng)不多了?!?p> “我想陛下誤會了,”洛曦雪輕輕搖頭,“我并非忠臣,也不是義士。替師父完成《昭陽歷》,是為了回報他傳授于我的學(xué)術(shù),替師父上書,是為了完成他濟世救民的宏愿,剩下的事,都與我沒關(guān)系了?!?p> “你難道不想親眼看見張先生的歷法被朝廷正式施行?”
洛曦雪的身體顫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正常:“我聽說,以子民為重的仁君,不會耽誤農(nóng)時的安排,以社稷為重的帝王,不會忽視上天的旨意?!墩殃枤v》能否推行,都是由陛下來決定,民女豈敢妄言?!?p> “更何況,歷法一旦變更,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都是可以注意到的?!彼盅a充道。
“那就麻煩了……我記得……你師父還有妻兒,對吧?”
洛曦雪猛然抬頭,明凈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某種決意:“陛下是在威脅我嗎?”
韓守濤撓撓頭:“很抱歉讓你這么聯(lián)想……我只是覺得可惜,你本可以在這個位子上,親眼目睹你師父的侯位落在他的妻兒身上的?!?p> “侯位?”洛曦雪有點困惑。
“我之前說的話依然作數(shù),”韓守濤說,“昭陽歷會改名為天佑歷,以紀(jì)念你師父的犧牲。朝廷會追封張監(jiān)正為星野侯,他的妻兒會得到一塊千戶人口的封地,除非他的后人違法亂紀(jì),不然朝廷是不會收回這塊封地的?!?p> “可是,這樣的話……”
“就只能拜托大將軍去死一死了?!?p> 皇帝回答了她還沒有問出的問題。
“可即使這樣,本朝自立國以來,從來都沒有欽天監(jiān)封侯的先例……”
“沒有那就創(chuàng)造一個,”韓守濤毫不客氣地說道,“那些游手好閑逛街逗鳥的世家子弟,不過是仗著祖上的功勛,都能得到爵位,何況你師父這種確實做出了實事的人呢!你師父只是第一個,在我大周的將來,即使是改良了稻種的農(nóng)夫,開創(chuàng)了新醫(yī)術(shù)的郎中,也都能封侯,大周的功勛,永遠(yuǎn)為萬民而立!”
斬釘截鐵的語氣讓洛曦雪怔了一下,她仔細(xì)想了想,不禁展顏一笑。
“笑什么?”
“我笑陛下沒有自知之明,說起倚仗祖上功勛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最大的那個不就是陛下嗎?”
韓守濤愣了愣,仔細(xì)想想,也是這么個理。
他聳聳肩;“我本來就是昏君嘛……怎么,要不要留下來,看我幡然悔悟,開萬世偉業(yè)?”
洛曦雪不笑了,她想了想,伸手遙指了一下觀象臺;“陛下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觀象臺,整個洛陽最高的樓臺,是離星辰最近的地方,也是你們這些星象家的太學(xué),當(dāng)你們看倦了星空,走向高層的外樓時,就可以俯瞰整個洛陽。”
洛曦雪點頭:“這是真的,我從小在欽天監(jiān)長大……先帝登基那年的元宵節(jié),萬家燈火,連宵禁都解除了?!?p> 沒有得到肯定或否定的回答,韓守濤只能耐著性子聽她的表述。
洛曦雪把手背在背后,向觀象臺慢慢踱步,像是完全陷入了回憶。
韓守濤舉著蠟燭跟在她身后。
“燈火闌珊,晨光熹微的時候,在欽天監(jiān)當(dāng)值的秦伯忽然就在欽天監(jiān)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個嬰兒。”
看不見她的臉,但韓守濤分明聽見她在笑。
“那天還下著雪呢?!?p> 難怪她的名字叫曦雪,韓守濤思忖道。
“欽天監(jiān)不是棄嬰堂,但秦伯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跟其他幾個下人商量后就悄悄把我養(yǎng)在欽天監(jiān),找來專門的奶娘,白天的時候限制我的行動,漸漸的,幾乎整個欽天監(jiān)的下人都知道了,可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瞞。”
“這樣說來,我也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p> 難怪她說欽天監(jiān)是她家……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后來我確實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了,好在那一任的老監(jiān)正很寬厚,專門拿俸祿為我購置衣食,默許我住在欽天監(jiān)?!?p> “再后來,師父進了欽天監(jiān),見我在術(shù)算上有幾分天資,便教授天學(xué)于我,等到其他人都比不過我的時候,我也就成了少監(jiān)。”
說得輕巧,背后卻何其不易。
“所以,陛下,我自問對人間疾苦,還是知道幾分滋味的。我對欽天監(jiān)的感情,也是無法替代的?!?p> 洛曦雪停下了腳步,高聳的觀象臺就在面前。
“那你為什么要……”
“為什么辭官?”洛曦雪說出了韓守濤的疑問,然后回答了他,“因為我無法再待下去了?!?p> “先帝在時,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觀象臺的外樓,陪師父一起看洛陽。”
“從觀象臺的頂樓望去,紫微城、外郭城、圓璧城、東城和曜儀城,還有洛陽一百零九坊,東市、西市和南市,滿眼繁華,風(fēng)光無限?!?p> “是啊,”韓守濤也感慨,“店鋪林立,琳瑯滿目,光是東市就有一百零八行,每行店鋪兩百余家,天下奇珍,無所不有。”
他長呼一口氣,仰頭去看觀象臺,眼睛亮晶晶的,像個在憧憬什么的孩子。
洛曦雪驚奇地看了李昭陽一眼,她突然發(fā)覺皇帝原來是她的同齡人,有的時候甚至都還保留著那份孩子氣。
“新羅的朝霞油、魚牙錦和海豹皮,泥婆羅的波稜、酢菜、渾提蔥,瀛洲的鹿茸、茯苓、松木、杉木林和羅木,還有大食、波斯和天竺帶來的香料、琥珀、象牙、犀角、玳瑁、火珠、琉璃……”
他微笑著輕聲歷數(shù),想了想又補充道:“嗯,不過最讓我喜歡的還是青樓酒肆的胡姬和昆侖奴……”
他果斷選擇了閉嘴,因為注意到洛曦雪戲謔的眼神。
“想不到陛下涉獵如此廣泛?!?p> 她揶揄道。
他咳嗽一聲:“青樓的話,只是路過而已,沒有進去……好了好了,我們還是繼續(xù)討論你的事吧。”
“對于洛陽,我可沒有陛下了解得那么細(xì),如果是師父的話,說不定可以跟陛下比一比。師父喜歡看洛陽的眾生百態(tài),而我喜歡看洛陽的晨曦和黃昏。在飛鳥還巢的時候,聽著整個洛陽的晨鐘暮鼓,吹著可以醉人的暖風(fēng),其中的滋味,可以說是千金不易?!?p> “只可惜這幾年連天邊的云霞都看不下去了?!?p> 她低聲說道。
“為什么?”
韓守濤不解。
“因為陛下登基以來的洛陽,不再讓人心曠神怡了啊。失去土地涌向洛陽的流民越來越多,世家豪族的仆從越來越飛揚跋扈,就連官吏也越來越貪暴?!?p> “每年冬天都可以在大街上看見不少凍死的流民,還有像我一樣的棄嬰?!?p> “再站在觀象臺上看,雖然繁華不變,但滿眼望去皆是不平之事。尤其是去年無雪,導(dǎo)致今年的流民數(shù)量劇增,就是鐵石心肝之人,也無法不動容,何況我和師父呢?”
“難怪你要離開欽天監(jiān)?!?p> 韓守濤低聲說。
洛曦雪也沉默了一會兒。
“有的時候,我也在想,”半晌,她開口,聲音有種莫名的顫抖,“師父不是不知世道人心,可他為什么要當(dāng)著大將軍的面這樣解釋卜辭呢?”
“也許是那天,他暫時告別師母和師弟,應(yīng)該是準(zhǔn)備給大將軍說幾句吉祥話,應(yīng)付過去的。”
“可當(dāng)他往大將軍府上走時,看見了一窩又一窩凍死的流民,聽見了一聲又一聲新年不該有的哭嚎,然后他就到了大將軍府,看見了那個橫占三個坊區(qū),門口直對著大街的大將軍府,也許大將軍和賓客們還帶著肆意的笑,也許他們還譏諷了師父的水平……”
“我想,也許師父死時,心里并沒有恐懼,甚至也沒有痛苦,而是純粹的憤怒吧?!?p> 洛曦雪終于講完了她的話,她直直地盯著韓守濤,秋水眸子仿佛能映見人心里的想法。
“陛下,您能完成師父的遺愿,讓我安心地待在欽天監(jiān)嗎?”
迎著少女的目光,韓守濤知道撒謊是沒有意義的了。
“我不知道?!?p> 大概是明白了皇帝坦誠的心意,洛曦雪的眼睛漸漸黯然,她轉(zhuǎn)身向自己房舍走去。
“但我可以保證的是,”追上她的音量沒有變,說話的力度卻加了千鈞,“我必將為你所說的景象奮斗終身,為大周子民的幸福而赴湯蹈火,即使為此死上九次也不會后悔?!?p> “這就是我信仰的天命,”韓守濤說,他一步步走近洛曦雪,“洛少監(jiān)若是也信奉這樣的天命,那為什么不留下來與我一同戰(zhàn)斗呢?”
“若是留下來,以后便不必行跪拜禮了?!被实壅f,“天命之下的眾生,彼此都是平等的?!?p> 洛曦雪轉(zhuǎn)過身來,她第一次認(rèn)真審視著這位傳聞中荒誕不堪的少年天子。
看來也不是很昏庸啊,她這樣想。
她沒有再行跪拜禮,而是深深地像皇帝作了一偮。
“臣受陛下躬親夜訪,秉燭夜談之恩,愿追隨陛下的天命,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