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一下，將昏昏欲睡的馮潤震醒，馬車又停了下來。
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下意識看向車外，暮色四起，城墻一帶燈火通明。
馮潤并沒有想看到什么，只是注意到這里還是外城門，不遠處的城門緊閉無聲，一抬頭，城墻上的箭尖指著他們的方向。
在燈火下閃過更寒冷的光。乍一看，宛若蒼穹之上的寒星，馮潤使勁揉了揉眼睛。
它們不像剛剛大閱時那樣光潔耀眼，也許是離得更遠的緣故，但不是她眼花。
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這一次，等候的時間倒算不得久。馮潤聽得進來回稟的宮女抱怨道：“說是因為我們突然換了路進城，事先招呼都不打一聲?！?p> 另一個宮女道：“哪里是我們不將他們放在眼里。繞了這么遠的路，就為著被他們擋在城外。”
博陵長公主聽到了，卻只是問了句：“可以進去了嗎？”
前一個宮女回道：“說是要來給公主賠罪。”
“不必了?！边@是馮潤第一次察覺嫡母晦暗的情緒，兀自平復后才說，“回太師府?！?p> 現(xiàn)在，馬車又重新走了起來。
博陵長公主看了挨著她坐的嫡女清一眼，目光在她腕間御賜的雞油黃蜜蠟佛珠上停了一停。
這卻是太師的意思了。
原本她也以為他最寵愛的是二女兒潤，這個本不應(yīng)該來到人世間的孩子：
從小就很出名。因為自小帶著仙緣，一出生就有菩薩叩門要抱了她去修仙。
博陵長公主的目光輕輕掠過車窗下的那一對女孩子，眉眼間有幾分相似，正在看著一卷《妙法蓮華經(jīng)》。
不過看起來，對馮家人來說，仙緣顯然不如人間的榮華來得重要。
醒了瞌睡的馮潤看著馬車進了城門，然后，聽也像是回過神來的嫡母溫言遮掩道：“觀音，把書卷收起來?！?p> 說著，招手示意她們姐妹過來，接著說，“我給你們講一講宮里皇后的典故，就像是，手鑄金人。”
馮熙長女馮昭，小字觀音。太師府上的女孩子，前面這幾個，都是做太師的父親取的名。
似乎都和菩薩結(jié)緣。
博陵長公主一時興起，和他們姐弟四人說起魏國的一些祖制。她說。
“和南朝漢人不同的是，魏國有兩條殘忍的祖制：一是立皇后，須讓準皇后親手鑄一個‘金人’，成之，方得立；二是立太子，須賜死其母，也稱之為‘子貴母死’?！?p> 她和孩子們細細解釋，這所謂的“金人”其實是銅人，宮中內(nèi)官（宦官）會一早備好整套鑄像的模具，還會有禮官查驗。
而準皇后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簡單，只要把工匠準備好的金水（青銅融化的銅水）注入泥模中。冷卻之后，金像光滑完整、沒有氣泡和裂紋的，就算是成功。
在鮮卑人眼里，手鑄金人原是為了占卜吉兇……博陵長公主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也是這么和孩子們說的，“看即將冊立的皇后能不能贏得上天的祝福。成之，則吉，則可立為皇后?！?p> “那么，要是她們失敗了？”嫡女清最關(guān)注這個問題，她好像也知道了，自己是要進宮做皇后的。
“那她就做不成皇后?！彼淖玉T夙搶先一步告訴她，他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你真蠢”的字樣，接著說，“天子喜歡能鑄金人的皇后。”
但他顯然也理解錯了。
他手腕纏繞的御賜雞油黃蜜蠟佛珠，每一顆都一般大小的圓潤，透出里面姿態(tài)各異的佛圖，共有一十八顆。
十八羅漢，神態(tài)各異。
在撥動手中珠串的時候，仿若佛堂梵唱，臉上浮出的笑卻帶著股可悲可憫的煞氣。
馮夙煞有其事地拿給他的姐姐們看，“就是要手鑄這樣的金人，跟金子一樣的菩薩。一個一個，活靈活現(xiàn)?！?p> “不，不是的。”博陵長公主搖頭，“這樣的金人誰也鑄造不出來，至少，皇后是不成的?！?p> 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就像小小的陶俑，只要看上去是個人的模樣就好，通常是皇后自己的模樣。鮮卑的女子模樣?！?p> 于是，自作聰明的馮夙換來了姐姐們的一頓嘲笑，一頭扎進他嫡母的懷里，不肯出來。
停了一會兒，博陵長公主接著說，“賜死太子生母的制度，亦稱‘子貴母死’，據(jù)說是受了前朝漢宮漢武帝立儲的啟發(fā)：
子為儲君，母則賜死。故漢武帝殺鉤弋夫人而傳位其子，也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
母壯子弱，外戚竊國。
說到這里，身為主母的博陵長公主看了過去，她們姐妹三人在她看來，無疑是生得好的。
眉眼間像了她們的父親，也像了她們姑母年輕的時候?；蛘哒f，比宮奴的她，生得更通透。
出淤泥而不染的馮氏女呵。
他愛她，所以只這“手鑄金人”就阻擋了那些血統(tǒng)高貴的皇后，卻擋不住罪奴出身的她。
就像了漢人，權(quán)謀傾覆的金屋藏嬌，還要說出朵花兒來。博陵長公主突然說不下去了。
而她堂堂博陵長公主，文成皇帝的妹妹，也要嫁給皇后馮氏的哥哥。
卻非和親。便也像了愛情最初的模樣。
馬車進了太師府。
博陵長公主扶著貼身宮女的手下了車，馮夙還小，跟著她住，嫡女清也是。
她回頭看一眼，妾杜氏，妾常氏已經(jīng)迎了出來，于是借故讓她們陪著大小姐、二小姐去了她們自己的院子。
“公主?！辨Ｊ贤蝗粏玖艘宦?。
博陵長公主回頭，聽妾常氏接著回稟，“三小姐的院子已經(jīng)在收拾了。”
博陵長公主點點頭，帶著一雙兒女走向長廊，走向庭院深處。
七歲的馮潤站了一站，直到妾常氏收回目光，視線這才落在一旁的長女身上。她有些訕訕地道，“二小姐，今天去廟里遇到了什么有趣的，好看的？”
“有趣，莫過于這本《妙法蓮華經(jīng)》，好看么——”說到這里，馮潤眼前突然浮現(xiàn)獵獵的軍旗，上萬人動作一致的執(zhí)戟在玫瑰色夕陽下的反光。
到底還是咽下了那句“太上皇馬上回身射出一箭，正中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