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就是這么說話的。”自家小姐答,“在嫡母跟前,我們說的都是鮮卑話。嫡母身邊的女官,會糾正我們的發(fā)音?!?p> “我也是進(jìn)宮前,就會的,家里就是這么說話。”太皇太后笑了,“鮮卑話也會說一點(diǎn),可是進(jìn)了宮總被人笑話。也是我姑母把我要到身邊,給我取名,讓人指點(diǎn)我說話,識字算術(shù),教導(dǎo)我宮里的規(guī)矩,為人處世?!?p> 太皇太后的姑母,是先太武皇帝拓跋燾的左昭儀馮氏。頓了頓,又說,“現(xiàn)在要我學(xué)就晚了,宮里卻又開始說漢人的話,也不要求了?!?p> 說到這里,太皇太后自己撐不住又笑了一笑,眼睛隨著語氣的抑揚(yáng)而流盼,顯然是故意的。
和自家小姐說了這么久的鮮卑話。
身邊眾人,便也掩面而笑,不再是一言不發(fā)的審視模樣。有的還微微昂著臉,高傲得緊。
這一笑,便更像是默認(rèn)了太皇太后的話,開個玩笑而已。
“平日里,也不是這樣?!碧侍筇Я颂郑恍┤思娂姼嫱?,把那一間開滿芍藥的花房的精致美麗也露了出來。
“過來?!碧侍笳泻糇约倚〗憬埃此趲椎囊粋?cè)。
剛一坐下,便有青衣宮女端了茶來花房。太皇太后笑著說:“這是今年雨水時才收的雨水,埋在梨花根下,才剛啟開。煮了信陽毛尖,你嘗嘗看?!?p> 自家小姐依言喝了。
“家里素來吃酪飲乳,去了洛陽官署又因佛舍清談才備了茶?!币彩峭庠?。
太師府內(nèi)宅一貫是遵從主母博陵長公主的安排,飲食也是,如夫人常氏是不可能無緣無故去動這一塊的。所幸少爺小姐有了院子,就有小廚房。
青梅進(jìn)宮前便替自家小姐管著小廚房,進(jìn)了家廟又管著帳了。
自家小姐斟酌道,“我喝不出來?!?p> “又回了北地的‘南地北人’帶過來的?!碧侍蟮溃捌鋵?shí),我也喝不出來。走之前,這地方流行喝茶么,我們家里距離這里也不遠(yuǎn)。這些個名士,喝酒也要喝出花樣子,勸酒詞都跟做詩一樣,這還只是喝茶了。”
說著,一邊吹著杯子外沿的熱氣,聲音悶悶的。
隔了一會兒,又道,“下次還是讓她們加了乳,煮了,我再邀你來嘗嘗看?!?p> “佛舍也推崇喝茶?!弊约倚〗阏f,“飲食清淡。吃酪飲乳雖然談不上殺生,但出家人總是慈悲為懷,見不得眾生受苦?!?p> “是呀,宮里的御醫(yī)如今也是這么勸我?!闭f著,太皇太后看向身邊的女官,“這是她們哄著我喝茶的花樣子,就是跟那些嫁了名士的公主學(xué)的。也真是靜得下心來,還有更繁瑣的——”
停了一停,接著說,“——說是什么時辰花上枝上的露水,春夏秋冬時令都不同。御醫(yī)看了后,都說跟藥方子一樣,用心良苦?!?p> 說到這里,太皇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輕輕嘆了口氣,“聽說馮太師在諸州營塔寺多在高山秀阜,傷殺人牛。有沙門勸止之,熙曰‘成就后,人唯見佛圖,焉知?dú)⑷伺R病??!?p> (“聽說馮太師在諸州營塔寺多在高山秀阜,傷殺人牛。有沙門勸止之,熙曰‘成就后,人唯見佛圖,焉知?dú)⑷伺R病!笨砂自捵g成,聽說馮太師在諸州建塔修寺多在高山峻嶺,地勢陡峭,累死了牛,乃至傷了人。有僧人勸阻,要他仁厚,馮熙說:“塔寺建成后,后人只看到佛圖,又豈能知道‘累死了牛,乃至傷了人’?”
“外院的事情,父親很少拿回家里來說,更不要說官署上的事情?!弊约倚〗愕?,“不過父親信佛法,自出家財,在諸州鎮(zhèn)營塔寺佛圖。禮佛之人,不打誑語??墒?,與之萍水相逢,有所質(zhì)疑乃情理之中。那么,信或不信,是或不是,就在人見佛圖自身了?!?p> 太皇太后看了自家小姐一會,和身邊女官說,“不得不說,天子這次也有些讓我意外。出乎意料的固執(zhí)?!?p> 頓了頓,又和自家小姐說,“你說得比我好,和故土門閥士族家的小姐如出一轍的語氣神態(tài),馮太師外任洛州刺史帶上你們兄弟姐妹,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停了一會兒,又說,“別說天子,我也喜歡和你說話,確實(shí)像了畫里人。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師從博陵崔氏(博陵郡,今河北境內(nèi)),我說了,說話也像了博陵崔氏送來的女官——”
說著,太皇太后看向一旁的女官,“李侍中,之前天子跟前是不是有個奉香的女官崔氏?”
“是?!?p> 女官答,俄頃又道,“時年美人林氏有喜,聞不得崔女官調(diào)的香,天子還來問過娘娘,已經(jīng)裁撤。娘娘命人賞賜了她,已經(jīng)送歸家?!?p> “總是這樣?!碧侍髧@了口氣,語氣里頗有未盡之惆悵,“天子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的事情,我也沒有辦法?!?p> 停了一會兒,又說,“他們說,他在這一點(diǎn)上,和先文成皇帝簡直如出一轍。我就更加沒有辦法了?!?p> 后來,青梅聽人說,是因?yàn)樽约盒〗闵锰昧恕L侍髶?dān)心,這會讓后世對魏天子的英明神武產(chǎn)生可能的質(zhì)疑。
“不過,我也是你的姑母,而魏宮內(nèi)廷廷訓(xùn)是我的姑母執(zhí)筆。我一進(jìn)來就在學(xué),學(xué)了十年,所以,你先把它們都記下來?!?p> “是?!?p> 看到自家小姐的禮,和她身后的一眾人,太皇太后總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一塊,不需要我再讓人教導(dǎo)你。”
停了一會兒,又說,“馮太師帶給天子的土產(chǎn)有不少佛經(jīng)譯本。我曾聽他說過,要如迎鳩摩羅什入長安主持譯經(jīng)事業(yè)一般,在洛陽組織規(guī)模宏大的譯場。天子的賞賜,都布施了出去,給更需要的人,這是家世清貴的人家?!?p> 頓了頓,接著說,“其他的,佛也看在眼里,無需放在心上。下一次,抄寫一卷《妙法蓮華經(jīng)》給我。馮太師說過,幾個姐妹里以你最有慧根,倒也罷了。妙法蓮華,無上高潔,能以‘蓮’為名,是佛門弟子的殊榮?!?p> 后秦弘始三年(公元401年)姚興攻伐后涼,親迎鳩摩羅什入長安,以國師禮待,并在長安組織了規(guī)模宏大的譯場,請他主持譯經(jīng)事業(yè)。
是《法華經(jīng)》的另一種譯本,名為《妙法蓮華經(jīng)》。
因?yàn)轼F摩羅什大師的翻譯,詞義簡潔,文辭華美,意思又不違背佛義。現(xiàn)在,京都平城流行的譯本都是他的《妙法蓮華經(jīng)》。
自家小姐在洛陽時,便曾親往白馬寺瞻仰“用白馬馱載的佛經(jīng)、佛像”,以及兩位高僧在此譯出的《四十二章經(jīng)》。
四百余年的古剎,也有歷代高僧手書的《妙法蓮華經(jīng)》、才子名士寫經(jīng)、撰寫寺碑,以及眾多不曾青史留名但留下一筆好字的抄寫經(jīng)書祈福的供養(yǎng)者。
還有,畫師工匠留在寺壁乃至梁柱之上的朱漆彩繪和雕刻。也是她們眼中的繡花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