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糊的門推開,廊外滴水成串,掛滿屋檐。他的側(cè)臉在雨中綽約浮現(xiàn)。
看一個人的眉目,就覺得心生歡喜。她也就執(zhí)扇看出了神。
身后大丫鬟瑪瑙也似心有靈犀地說起了司馬相如的《鳳求凰》,不過她說得俏皮,是說的府上二少爺當(dāng)年曲有誤,引得二少夫人駐足回眸。
“也是賜婚?!瘪T潤那時在禁中,收到消息,一早時過境遷。
二嫂穆氏負(fù)氣而去,到底不曾歸家。
或者說,這廂叔伯兄弟壓著她二哥親自去迎。穆氏委委屈屈,還是跟著被趕出家門的太師府二子馮脩去了城南的宅子。
小丫鬟春至將一面紙糊的門窗推開一人寬。窗外的風(fēng),夾裹著雨,將銅香爐里的煙也吹得幾絲涼薄。
天子亦如佛陀。垂眼看鏡妝的馮潤,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這天下,沒有誰能夠讓神明低頭吧……”
她想,他始終處在比她更優(yōu)越的位置,縱然商量或者致歉,都是不容置疑的。
青梅出來,瞧著保養(yǎng)頭發(fā)的兩個丫鬟已經(jīng)騰出了手,便接過犀角梳,小心翼翼,絕不勞人折發(fā)。
瑪瑙便也洗了手,和端著水進(jìn)來的蓮青衣裳的小丫鬟夏至一起配合著給馮潤凈了手,拿出瓶瓶罐罐給自家小姐的手做保養(yǎng)。
馮潤閉著眼睛,聽青梅閑閑說著莊子今年的進(jìn)項(xiàng)出項(xiàng)。
青梅剛剛也是進(jìn)屋算賬。大概是心性使然,她打得一手好算盤,字也識得全,賬也算得清,這會兒清楚報出了這半年的收成。
瞅著自家小姐微微頷首,顏色稍霽,瑪瑙看一眼佛堂里自西域絲綢之路而來的銅壺沙漏,忍不住問道:“師傅,宮里的恩旨,要一早準(zhǔn)備吧?!?p> “魏婆子聽來的話,哄我高興的,也是沾沾喜氣?!瘪T潤笑笑,“有這功夫,不如倚眠醒來去佛堂抄幾頁經(jīng)書?!?p> 大丫鬟瑪瑙只知道宮里送來幾牛車的物件,說是自家小姐在宮里用慣了的,魏天子消了氣都知道了,卻不知道自家小姐并不肯奉詔回宮。
或者說,她并不肯如貴人般被接回魏宮吧。
而瑪瑙聽來的消息,也是說的太師府要送五小姐進(jìn)宮。這倒是一早就有的安排。
是叫魏天子突如其來的求雨給耽擱了。
天子求雨前,慣有的焚香沐浴,一清靜就是一個月。魏宮里的馮昭儀尚且不得詔不見,也就不便送五小姐進(jìn)宮了。
然后,就聽得青梅說,“這個月的月例,我還是照成例撥給你——”
瑪瑙看了過去,伸手接過那紙,聽她接著說,“下個月,我們這里且照舊,你可能還要去北面的芙蓉園問一問樂安公主。她今天特意跟我提了一提?!?p> 如夫人當(dāng)家,到底名不正言不順?,旇б惨辉缏犝f了,太師府內(nèi)宅以后樂安公主要接起來了,今天就有跟著公主進(jìn)府的婆子在府里各處照看著。
前院也去了管事的。
瑪瑙收了紙,“等會去佛堂里,我們先將這一年的成例定下來。下個月,你給我,我收著,就只找那一廂了?!?p> “合該如此?!鼻嗝氛泻粜⊙诀叽褐两埃暗葧疫M(jìn)佛堂,這里還有帳要細(xì)問你?!?p> “是?!?p> 小丫鬟春至應(yīng)了一聲。
馮潤看她一眼,歸家這一年,青梅的變化也是很大。她始終記得,自歸家進(jìn)家廟,青梅就自綰了發(fā)作婦人裝束。
那時的青梅,和大丫鬟紫蘇一般跪在她跟前,說的卻是:“小姐,我一輩子不嫁人,讓我跟著你進(jìn)家廟吧?!?p> 那一刻,如夢方醒的她,突然覺得心痛得都要麻木。
“去吧。”
紫蘇重重給她磕了頭,起身便走。
青梅接著說,“進(jìn)宮的時候,婢子幾個就商量好了,小姐為天子冊封中宮皇后的時候我們就都做婦人裝束,讓他們知道我們沒有那個心思,想來佛前也不差我們幾個人。請小姐成全。”
又說,“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會這么做?!?p> 大概是被頭也不回的紫蘇刺激到了。紫蘇是她四妹馮姍身邊的大丫鬟,她們幾個便也情同姐妹,是一起商量好的義結(jié)金蘭吧。
青梅來得晚,便忝居末位。
可紫蘇家里替她說了一門親事。馮潤聽如夫人常氏細(xì)細(xì)跟她說了,說她們這等家世清貴的人家,就沒有扣著下人賣身契不給的道理。
“原是十年賣身死契,出了十年還留府里的,那就是好的。”如夫人說,“如今既是成親,叫她家里人把她領(lǐng)回去吧。府里的她的物品,宮里退回來的,也叫她拿走,就不另賞了?!?p> 青梅突然就紅了眼眶,拿金剪絞頭發(fā)。
“昧了良心……沒有心肝的東西,她是那一天天降大雪去的……死前……”
“好,我答應(yīng)你?!瘪T潤截斷了青梅未曾出口的誅心之話,受此事波及,背了良心債的人已經(jīng)太多。
自然有人上前奪走青梅手中的金剪。然后,青梅也重重地給她磕頭。
“小姐。”
“叫師傅?!蹦且豢?,認(rèn)了命的蓮比丘尼,突然又改了主意:
她不認(rèn),卻也不得不認(rèn)。
午夜夢回,也曾驚異地從夢里醒過來,紅爐帳暖。只是與從前不同,眼前的暖帳素若月影,被褥凈如蠶繭,屋內(nèi)一應(yīng)陳設(shè)都簡單質(zhì)樸得如出家人般素凈。
死去的人,卻不會再活過來。
“就照你剛剛說的,別人的莊子耕種黍麥粟菽,我們興修水渠就種些蓮藕,稻栗,反正背靠太師府——”說到這里,馮潤掩口打了個呵欠,眼角依稀泛淚光。
停了一會兒,又說,“天天這么早起,晚些時候你讓人把飯送到這里。記得提醒我明天上午去木塔給祖宗磕個頭,燒些家書經(jīng)書,讓祖宗也高興高興?!?p> “是?!鼻嗝?、瑪瑙和一眾丫鬟也笑。
長樂馮氏昌黎郡王一支最近的喜事是挺多的。馮太師世子長孫周歲誕辰,魏宮來了賞賜,又有恩旨。
樂安公主瞅著乳母懷里人見人愛的“小世子”,雖然還未取名序齒,亦笑靨如花。這三日求雨念經(jīng)的僧道方士,又是通過太師府引薦。
老天爺還賞臉,這喜雨是真的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