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閣》
【唐】朱景玄
【樓居半池上,澄影共相空。
謝守題詩處,蓮開凈碧中?!?p> 馮家二女妤又夢到那個黃昏了。
?。ㄦ?,優(yōu)雅、聰慧、美麗的美好意思,女官名,婕妤。)
她夢到小時候和四妹馮嬌在芙蓉花園的九曲回廊玩耍,園中秋池開著蓮花,白色的蓮花初出碧水,香氣襲人。她們換了新裁的衣裳,梳著一式的髻。
聽梳妝的丫鬟說,這是南朝漢人發(fā)飾,高髻花鈿的妝容正好配她們衣袂飄飄的漢人衣裳。
小袖短襦,已經(jīng)有了后世唐朝仕女齊胸襦裙的曼妙瑰麗,長長的發(fā)在頭頂盤了高高的雙飛燕之后,披下直到腰間。
鏡中瞧著,確實(shí)像了振翅的雙燕,她倆很是歡喜。再央著二哥馮寶業(yè)(馮修,字寶業(yè))在風(fēng)箏上也畫的燕子。
馮嬌一只,她一只,放到天上去,也是雙飛燕。
不知怎么的,兩根線纏到了一起,突然斷了。風(fēng)箏越飛越高,馮嬌追了過去,還有她。
夢里的她非常清晰地知道,四妹馮嬌沖撞了圣駕,而她被攔了下來。
一左一右的,回避在水閣的臺階下。
風(fēng)箏就落在了水閣上。馮妤有些不敢置信,偷偷在看。
屋子后頭的水閣,垂著竹簾,馮家長子思政(馮誕,字思政)在簾后排開棋局與人對弈。
她見那人右手捻著枚白石棋子,左手輕托住流云廣袖,談笑間,那棋子已落在四角雕花檀木棋桌上。
落子時,他抬眼,余光似乎注意到簾外的她在偷看,微微一笑。
“起身吧?!?p> 水閣臨秋池,池邊楊柳拂水,風(fēng)和日麗。燕子掠過葉細(xì)細(xì)的柳條,燕尾也似晚春里裁出花紅柳綠的神奇剪刀。
夢中的她自然知道來人是魏天子,卻仍然只能和那時一樣站著,和她起身的四妹馮嬌一左一右地在水閣外站著。
直到魏天子起身離開。
風(fēng)從水面來,她的頭發(fā)太過于濃密漫長。在水閣外的回廊上,魏天子與她擦肩而過的一刻,像薔薇的藤蔓一樣勾住了他腰間垂下的玉佩。
魏天子因此而駐足。
她一時無措,避開他的眼光,小丫鬟丹蔻得她示意上前解開。
卻被人攔了下來。
她的大哥馮思政隨侍在側(cè)。而彼時的她并不知道來人的身份,雖然夢中的她一早知道,也只能如彼時般窘迫地喊了聲:“大哥?!?p> 來人看了她一會兒,換了身邊宦官解下玉佩,遞到小丫鬟丹蔻的手中。
“拿著吧,回去之后,慢慢再解不遲?!?p> 那是一塊上好的美玉,溫潤如羊脂。
玉佩上以錯金工藝雕刻龍紋。細(xì)致的雕工,須發(fā)如絲,盤繞繁復(fù),口銜爪勾,仍然和她的一綹青絲纏繞難分。
馮妤一時出了神。
遼西馮氏,自北燕而來,北魏異姓王族。她自家就能使喚宦官,也有龍佩龍杯等王族專屬物件,乃至祭祖的禮器。
往來的人家里便也多是王公大臣,也有拓跋氏的王族,又見她大哥在一側(cè)作陪。
而她大哥是昌黎郡王的世子,已經(jīng)請封,賜爵南平郡王。她一時也猜不出來人身份。
小丫鬟丹蔻不敢做主,暗暗回頭看自家小姐。
她輕輕地?fù)u了搖頭,說:“我的畫像小繡已經(jīng)進(jìn)了宮。此去本是應(yīng)陛下之召,等候朝廷選拔才人善贊等宮中女官之機(jī),如何能收男人佩飾?丹蔻,就扯斷那幾根頭發(fā)吧……”
話音未落,卻瞧見來人身側(cè)的大哥馮思政略微頷首,有嘉許之意。
神情卻像是授意她收下玉佩似的。
她微怔著,略微分了神,聽來人問:“你是馮熙的女兒嗎?”
她低頭,說是。
“怎么不抬起頭來?”
這一下,她連“是”也不敢回了,只是盯著石欄桿外的水面蓮花。
“難道日后成了貴人,也要這樣害羞嗎?”
她驚訝地略微抬頭,接下來的話,魏天子卻是和她大哥馮思政在說,“送進(jìn)宮里的畫像,太皇太后也瞧見了。馮家雙飛燕,太皇太后和我瞧著都是好的……叫什么名兒來著?!?p> 太皇太后是她的姑母,名諱里便有個“燕”字,說是極好的,給了她三妹馮媛。
也是因?yàn)檫|西馮氏是自“北燕”而來吧。
三妹馮媛雖非她父親正室博陵長公主所出,確是和大姐、族中行二的她一般無二,自小養(yǎng)在嫡母膝下。
和這里南去的門閥士族仿佛,講究門第清貴,源遠(yuǎn)流長,她家現(xiàn)在被稱作遼西馮氏。
馮氏顯貴,從西漢文帝時期的馮唐開始,那句俗語“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流傳到后世。遼西馮氏就是馮唐的一支,歷史上出現(xiàn)了不少名人。
尤其是經(jīng)歷了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五胡十六國,馮跋、馮弘兄弟代慕容氏承北燕國祚,使馮家一躍成為北朝里屈指可數(shù)的漢人政權(quán),因“北朝南馮”而聞達(dá)于諸侯。
這是馮氏家譜。
接下來的,則是馮妤這些年聽叔伯族人祭祖宴后往自家臉上“貼金”的大話。
當(dāng)不得真,權(quán)當(dāng)一樂。
遼西馮氏因貴為先文成皇帝的皇后馮氏而居廟堂之高,一朝封后,便有不少族人隨她父親馮熙來了京都平城,在這里安了家。
且不說兄妹相見,涕淚沾巾。
據(jù)說,先文成皇帝還見了皇后的哥哥馮熙,說是相談甚歡,設(shè)家宴為其接風(fēng)洗塵。
……
鮮卑拓跋氏原居于額爾古納河和大興安嶺北段,“統(tǒng)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不比漢人先進(jìn)的農(nóng)耕文化乃至文明,“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jì)契而已”。
中原漢人詩書傳家且不說,何況他們無故興兵,以至中原戰(zhàn)火連綿,非義戰(zhàn),遂將這些亂中原的蠻族一律叱之為“胡人”。
野蠻如同沒有開化的獸,不能承神州正統(tǒng)。鮮卑拓跋氏也是胡人的野蠻一支,劃歸東胡。
繼鮮卑慕容氏之后,亂中原的胡人紛紛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這樣的禮,如無形中的一道道柵欄隔閡。他們進(jìn)來了,便也不想再退居蠻荒,進(jìn)而學(xué)習(xí)漢民族先進(jìn)的文化,移風(fēng)易俗。
因“魏”字具有美好偉大之意,而被鮮卑拓跋氏定為國號,并含有向江左東晉夸示自己是“神州正統(tǒng)”的意圖。這里的君主、百姓都稱呼他們的國家為大魏,但這并不是三國的曹魏政權(quán)。
后來的歷史,會將其稱為北魏。
平城(今山西大同),是北魏現(xiàn)在的京都。
平城人已不再執(zhí)著于被晉人所指摘的野蠻祖制,不合“禮法”的逐步糾正過來,詩書也興,更是將禮佛與他們原始的圖騰崇拜融合于塔寺壁畫。
他們漢化得徹底。
或者說,他們的部落里原就是以漢人為主,和柔然的諸多部落雜居,游牧在漢土北方的邊地。
等著一個名正言順進(jìn)來的契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