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懵懵懂懂的小丫鬟冬至,這一刻,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是菩薩。
她始終記得,進府前的那一場大雪,直下了三天三夜。太和七年(公元483年)冬十二月,北魏州鎮(zhèn)中十三處發(fā)生饑荒,詔令使者開倉賑濟。
京城平城附近也遭了災,京都各寺廟皆施粥。冬至舉家去的京都大寺,聽說是信眾“在水一人”祈福,布施三天。
接下來,自然不乏門閥貴族慷慨解囊,接著布施。
冬至舉家因此熬過了最饑寒交迫的一段日子,開春還是不得不賣了她。
“二姐,等我們秋日里收了莊稼,就把你贖回來。”她弟弟在街角拉著她,只是不舍。
“不用了,雖然是死契,說好了十年就能拿走賣身契?!彼箘湃嗔巳嗨艿念^,“留著錢給家里買牛,牛又生小牛,十年后你就駕著牛車來接二姐。”
她三弟使勁點頭,伸出手指,“買兩頭牛?!?p> ……是想早一點接了她回家吧。那一刻在街角與自己家人揮手告辭的小丫鬟冬至,在這一刻神思渺渺的恍惚中,好像醍醐灌頂般懂了:
就像是府上的家生子這么多,為什么還要從外面買人進府。
說是災荒之年,賣兒賣女的人家多,這是清貴人家的做派。
清貴人家。
小丫鬟冬至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她進府時日尚短吧。
進府后的她也知道了,太和七年(公元483年)冬十二月的那一場雪災,其實是太師府以二小姐的名義布施。
水閣里的小丫鬟提到二小姐那一年原是要送進魏宮宮廷的,可是她突然病了,馮太師便在佛祖面前發(fā)了宏愿。
后來,當真有胡僧上門。
這里的人,又稱僧人為菩薩。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說是西域人士,出家人俗家名字已經(jīng)忘了,是叫他‘高菩薩’吧。”
也有的說,不是病,是毒。來的高菩薩是宮里的宦官內臣。
宦官內臣,也是菩薩身邊的,太皇太后身邊的就是高菩薩。還有,天子身邊的,現(xiàn)在也叫高菩薩。府上下人里也有做了幾代人的,規(guī)矩不會錯。
說是二小姐當時情況不好。
不知怎的,驚動了宮里的太皇太后,來了高菩薩。府上也才有了風聲。
那一年冬,太師府遂以信眾“在水一人”的名義,替府上二小姐在京都大寺的佛祖面前,布施了三天。她們說,“二小姐那時一早去了洛陽,是馮太師還愿,二小姐這一去兩三年沒有回府了。”
“是哦?!彼齻兯坪跻灿X得這里有些蹊蹺,“一走兩三年,過年都不曾回來。”
是故,中了毒乃至是在府上投毒的消息,不脛而走。后來,甚至有流言說。
二小姐原本已經(jīng)進了宮,因病送出宮來。
……
“避諱?!彼齻儺惪谕暤卣f,是避菩薩的諱。
若非二小姐病得厲害,臨時換門親事,原也是使得的。這里的大戶人家都如此。
許了人家,便不好說退的,便也都趁隙換了人家嫁的。說是帖子都換了,卻一病不起,還咳了血。
太師府沒了法子,還是驚動了宮里。
既然送去了洛陽,與宮闈無緣,與京城無緣。
便也索性留在外面。
還是有風聲傳了出去。就像是,二小姐是不得太皇太后的歡心,這才趁病送出了宮。
至少也是,換了人進宮。無可辯駁。世情便是如此,有一點真,便成了迷宮。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小丫鬟冬至慢慢走到絹畫彩繡屏前,說了句,“二小姐,我把要換的衣服留下,這些衣服拿去——”
有風從門窗縫隙吹進來,素紗燈罩里的燭火明滅不定。馮妤看得仔細,繡屏后的衣服架子被風拂動,恍惚便是一個人影。
“下雨了?”馮妤聽見屋檐落下滴答聲,一刻出了神。
“總算下雨了?!倍羷倓傔€在聽燒水的廚娘擔心,這雨再不下,太師府都不好嫁女了。
聽說旱了月余,都擔心起收成來。
魏宮里的天子乘車前去西郊祭祀,說是身穿法服求雨了。京都城里有不少人瞧見了,她接著說,“都說這雨下得好,魏天子果然是真龍?zhí)熳??!?p> 繡屏后的馮妤,也一刻無語。
是說的魏宮宮廷女眷吧。小丫鬟冬至替她整理衣裳,這種寬袍大袖的衣裳,佩飾寥寥,非僧非俗,怪好看的,像了蓮花座上羊脂白玉雕琢的女佛。
府上的少爺小姐在家都穿得素凈,褒衣博帶。又或者說,京都貴族里禮佛的人多。
馮太師就是禮佛的人,主母博陵長公主說是又素來宅心仁厚,府上的少爺小姐們潛心禮佛的便也多。
自小就和佛結緣。
卻也只有一個大少爺,一個二小姐,說是生來就跟佛結緣。
近來水閣里說魏宮宮廷事的多,新來的小丫鬟冬至也有耳聞,說是大少爺和魏天子同歲。
所以,自小就認得,才十余歲被宮里貴為太皇太后的姑母召入禁中。申以教誡。
也就是陪魏天子讀書打獵。她們嘰嘰喳喳,如枝頭報喜的鵲,爭相說著。
“太師府里去了四子一女,也是京都平城的清貴人家里獨一份?!?p> “就像三年前的大選,送進宮里的畫像小繡,還多了二小姐。說是出了中宮皇后的人家,才有的殊榮?!?p> “是多了兩位小姐吧?!边@些小丫鬟都是家生子,耳濡目染的,總有不為人知的消息源頭,“說是魏天子都發(fā)了話,‘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p> “怎么可能送三位小姐進宮?”她們起了爭執(zhí),“兩位小姐,已經(jīng)是因為府上出了先文成皇帝的中宮皇后。已經(jīng)是京都城里獨一份?!?p> “怎么不可能。天子的恩典,說是也有人家送了兩位小姐進宮,太和元年,不是還追封魏天子的生母李氏為先文獻皇帝的思皇后。他們送得,我們就送不得了?!?p> “那也是兩位小姐?!?p> “明明跟魏宮宮廷提出申請,還有四小姐。只是二小姐突然病了?!?p> 停了一會兒,又自己緩緩解開謎底,“‘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可是魏天子親口說的,是夸府上二小姐和四小姐,實則,是要說‘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和她幫腔的小丫鬟,接話道:“我們還就送第三位小姐進宮了。三年前原就是要進宮的——”
停了一停,想是覺得還不夠,便又添上一句,“說是進宮就是左昭儀娘娘,天子恩典,京都城里可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清貴人家。”
大獲全勝。一個個就跟斗勝了的小公雞,雄赳赳,氣昂昂。
可話也說死了。有小丫鬟嘀咕著,“還不一定了。話可別說得太滿……宮里還有個三小姐,昭儀娘娘。”
宮里還有個三小姐,說是魏天子的昭儀馮氏,有個四小姐,說是魏天子的左昭儀馮氏。再往上。
還有呢。
說是還有中宮皇后馮氏,卻是先魏天子文成皇帝拓跋濬的皇后娘娘。
再往上,還有一位左昭儀馮氏,又有先魏天子太武皇帝拓跋燾的中宮之寵,得以教養(yǎng)皇孫文成皇帝拓跋濬。
初來乍到的小丫頭冬至,也有些被魏天子的馮氏,給繞暈了頭。只知道,五世外戚的馮家三代都出了“顓房寵獨”的天子貴寵。
而這一輩就送了兩個小姐進宮,哦不,是三個了,皆是魏天子的馮氏。
?。ā邦叿繉櫔殹?,同現(xiàn)在“專房獨寵”)。
冬至收拾好衣物佩飾,輕手輕腳地退出去,靜靜守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