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也被人看得低頭，假裝沒有瞧見那一刻的父親馮太師在偷看手心里蹭到的油膩。
她剛剛拿了烤肉。挑了塊滋滋冒油的鹿脯肉，豐腴得很，又去偷看他握著她的手。
自己的親爹都依稀嫌棄她了。馮清低頭，假裝沒有看到。
她也換了身衣裳，新裁的，來參加晚上的慶祝。
有人夸她了，原本還挺美的。
也就真的沒有去看握著她手的他這一刻的眼神，和表情。
只是握緊了手。
在他松開手的時候，馮清問他，“那匹白馬，是你送給我的？”
“是的。”拓跋宏點頭，“是肥如馬，再也沒有比它馬身肥碩的了。他們說你喜歡?！?p> “謝謝。”馮清記得，他們和她二哥說的是，北魏公主會喜歡的。
現(xiàn)在的草原上流行肥馬。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馬身越膘肥，越是好馬，四肢矯健有力。而流行的，總是好的吧。
一呼百應。
雖然，她確實挑了匹肥如馬駒。桃花馬。
她忍不住問他，“那你呢？喜歡那匹黑馬？”
他“啊”了一聲，似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隔了一會兒才說，“他們說，這樣般配，都是肥如馬。白馬要配黑馬?！?p> “是挺好看的?！瘪T清眼角余光注意到她父親馮太師的離開，留下她的哥哥們，恣意開懷。
還有燒酒。
“那你喜歡吃鹿肉嗎？”
“還好。”他這才去看自己剛剛握著她的手，原來是烤鹿肉的油水。
涂了蜂蜜么。他記得，他帶過來的聘禮里也有。
“你笑起來，也像了蜜糖。就是居高臨下的。”他和她走到篝火邊，擦拭著手，接過了小刀。
打算給自己挑一塊鹿脯肉，豐腴的，涂抹上蜂蜜。
第一次，始終被人俯視著呢。他站著，而她坐著，一水之隔，居高臨下的。
“我也奇怪，你怎么總在看我。又一聲不吭的?！瘪T清笑著接過鹿肉，換了一種果醬，蜜糖里浸著梅干，“咬一口，酸酸甜甜的?！?p> 用紫蘇葉子卷起來吧。
“你要不要？”她將另一塊送到他嘴邊。
“啊--”
他又一次移開了視線。
這注定會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狩獵回來的篝火晚宴，烤肉和燒酒。
還有，馮太師七歲的女兒和魏天子定了親。
消息不脛而走。
而這一刻的馮清并不知道，她，已經(jīng)和魏天子定了親。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終將是北魏的皇后。
雖然和人定了親。不過，在太師府四小姐馮清看來，日子和平日里，也并無不同。
他們在草原上一直待到了五月中旬，才意猶未盡地回了城里的太師府。
而在城門位置，還張貼著通告，也有幾分出乎馮清的意料之外。丫鬟彩云瞧得真切。
回來告訴她。
“小姐，是說的魏天子和小姐定了親。”
丫鬟彩云很高興，說她看了又看，還聽人說，張貼出來有幾日光景了。
太師府里喜氣洋洋。
這份喜悅，一直維持到北魏延興六年（公元476年）六月初六日，魏宮下詔中外戒嚴。
十三日，太上皇駕崩。
延興六年（公元476年）六月二十日，征西大將軍、安樂王長樂為太尉，尚書左仆射、南平公目辰為司徒，晉封為宜都王；南部尚書李欣為司空。
也就是，顧命大臣。
尊奉皇太后馮氏為太皇太后，臨朝稱制。
秋七月十七日，魏宮追尊皇妣李貴人為思皇后，也就是魏天子拓跋宏的生母貴人李氏。任用汝陰王天賜為征西大將軍、儀同三司。
不過，朝廷上的事情，太師馮熙稱病在家。四小姐馮清自然更加無從知道。
只知道，她母親博陵公主去了家廟里，茹素吃齋了一段日子。
后來，才知道北魏的傳統(tǒng)很多，子貴母死只是其一。
現(xiàn)在，朝廷廷議多了。雖然，被魏天子以天子家事而暫時擱置。
是要廢黜了。
和很多游牧民族一樣，夫死妻殉。鮮卑舊俗，王族中人死去，其妻妾也要隨之入葬。
生同衾，死同穴。
她的三姐，左昭儀馮氏，和母親博陵公主見了一面之后，選擇了賜死。
殉葬。
馮清聽到消息的時候，她的母親博陵公主已經(jīng)從家廟里，走了出來。
擁她入懷。身邊人勸道：“生同衾，死同穴。能和太上皇合葬，是左昭儀所愿，固所請也。”
年紀尚小的馮清聽不明白，只知道她三姐沒了。
病死了。他們說她病了有一段日子，病中，不肯服藥。
太上皇死了。不出三個月，左昭儀就病死了。
太上皇謚曰獻文皇帝，廟號顯祖，葬于云中金陵。朝臣議定，陪葬顯祖金陵。
事實上，南北朝時期的喪葬禮儀，大體同前朝漢制。
倡導薄葬、聚族而葬、潛埋虛葬、盂蘭盆齋，認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合葬在一起。
妻子能與丈夫合葬，不僅是恩愛的象征，更是一個女子地位的象征。
魏天子可能不止一個昭儀，能埋入他陵墓的，皆是他生前所愛重的。
也是要死在天子之前。史載，霍去病死后，漢武帝讓其陪葬茂陵，謚“景桓”，彰顯其克敵服遠，英勇作戰(zhàn)，擴充疆土之意。
據(jù)說，調(diào)動五萬鐵甲軍，從長安城一直排到茂陵東邊的霍去病墓前，為其護衛(wèi)送行。
遂成后世軍禮送葬的緣起。都說，將軍百戰(zhàn)死，就要這么個死法。身后哀榮。話說，霍去病死后，同族的霍光出繼一子給他，就成了霍去病從兄弟。
從兄弟，原指同祖父不同父親的平輩男性，叔伯兄弟。這里可更親近，霍光是漢武帝留下的輔政大臣之一。
而北魏有此殊榮的，將門長孫氏是一家，長孫氏一族前后數(shù)人死后陪葬云中金陵。
陪葬，死后埋在帝王陵墓一角，也是身后哀榮。
就像她三姐只是嬪妃，因此執(zhí)意要死在太上皇這一年。而獻文帝拓跋弘，身后事是從其父文成皇帝拓跋濬。
又遺詔遣散后宮三夫人以下所有嬪妃，讓她們自由擇人而嫁。
接連兩代魏天子如是說，便成了魏宮慣例。左昭儀馮氏陪葬太上皇云中金陵，太師府亦有賞賜。
馮太師被召進魏宮。
太師府的老夫人姚氏魏母攜夫人常氏，又去了家廟，還召來了太師府四小姐馮清。
一起在小佛堂里聽妙蓮真人講經(jīng)。老夫人說，“就講上次的《妙法蓮華經(jīng)》。妙法蓮華，無上高潔?！?p> 又囑咐馮清，“好孩子，都替我記下來吧?；仡^我還要供在菩薩跟前的?！?p> 馮清應了一聲。于抄寫經(jīng)文的一刻，想的卻是和她定了親的拓跋宏。
那是他的母親吧。
他才多大，沒有了父親，又沒有了母親。
可事實上，他已經(jīng)做了五年的天子。他們說，“太上皇出行，總帶著他。不久前，還一起巡視陰山?！?p> 陰山，陰山山脈，東西走向，包括狼山、烏拉山、色爾騰山、大青山等。橫亙在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中部及河北省最北部。
北魏興光元年（公元454年）六月，文成帝出巡陰山。七月初五日，拓跋弘在陰山北部的行宮出生，生母貴人李氏（后追封為文成元皇后）。
陰山，于太上皇拓跋弘有著特別的意義。但多次帶兵親征，和其父文成皇帝一樣，有傷在身。
甚至魏宮有傳聞，傷及眼睛。傷情時好時壞的，才會年紀輕輕就退位做太上皇，并不愿意上朝以這一副模樣出現(xiàn)在文武百官面前。
皇興五年(公元471年)秋，八月二十日，拓跋弘下詔退位為太上皇。皇太子拓跋宏在太華前殿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延興元年。
九月初七，魏天子拓跋宏下詔，號召官吏、百姓大膽勸諫，對政事直抒己見。對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建議，對政治教化方面的批評性意見，都能認真聽取。
作為五歲的魏天子來說，實屬難能可貴。都說他少年生性沉穩(wěn)，上朝時，坐得住。有時，隱在黃綾屏障后的太上皇會出言提醒他。
而皇太后馮氏有時也會在。隔著幕簾，太師馮熙清楚辨認出自己妹妹的聲音。也曾讓朝堂嘩然，進而揣度太上皇的身體狀況。
是他同意的。相比他的叔叔弟弟們，在素有資歷賢名的宗親京兆王拓跋子推不敢承天子禪讓的情況下，皇太后馮氏再度于幕后臨朝。
就像太上皇拓跋弘登基之初。上嶸視朝，皇太后馮氏垂簾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預聞之。馮清聽其父馮太師提過一句。
威望甚高的宗親京兆王拓跋子推，拒不接受禪讓，現(xiàn)在還多稱病不來上朝了。
也就視同默許，宗親拓跋氏默許此事。在年幼的馮清的理解里，上朝也就像夏四月祭祀天地祖宗，是必須的，也是給人看的。
而夏四月的祭祀，京城里的文武百官乃至尋常百姓，皆可前往。說是，去了的，都有羊酒。
部族聯(lián)盟，原就是如此吧。有時，嚴肅且規(guī)矩些。
可能戒嚴。
因為，有時天子會欣然邀請前來朝賀的外邦使臣觀禮。是要讓他們看到的，不適合狂歡。
也就不乏有的天子，有的事情上，不想讓人看到。
事實上，魏天子年幼，朝臣仍舊找太上皇商量國事。譬如，她父親馮太師就總?cè)コ绻鈱m找太上皇說事。而天子拓跋宏即位這一年，皇興五年(公元471年)，北魏的戰(zhàn)事和動亂也多。
南史載，魏帝拓跋宏即位，殿中尚書胡莫寒，選拔西部敕勒豪富兼丁者，充為殿中省武士，而大納財貨，簡選不平。
眾怒，殺死胡莫寒及代理高平鎮(zhèn)將奚陵。
夏，四月，諸部敕勒皆叛。
魏天子下詔，令拓跋天賜與給事中羅云督諸軍討之。
前鋒敕勒詐降，羅云信之。副將元伏曰：“敕勒色動，恐將有變。今不設備，將為所圖?！绷_云不從。
敕勒輕騎數(shù)千襲殺洛羅云。拓跋天賜死戰(zhàn)，僅得自全。
南史的記載，簡單來說，北魏國主派殿中尚書胡莫寒選拔西部敕勒部落中的武士，擔任宮廷警衛(wèi)。
殿中尚書胡莫寒大肆收納賄賂，激起民憤，民眾誅殺胡莫寒及高平代理鎮(zhèn)將奚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