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夜里,我趴在宿舍床頭打著手電給楊回信。床鋪下面的邱文和邱武竟早早入睡,宿舍靜得出奇,連我翻看楊的信發(fā)出的聲音都顯得那么清脆響亮。
我隨著信紙上的文字和楊一同走在聚福鎮(zhèn)私塾里。
慵懶的陽光從茂密的楊樹、柳樹和楓樹的葉子間投下,像是在枝葉間打起一個個手電。地上斑駁的暗影和光暈交織在一起,隨風(fēng)搖擺不定。我和楊從樹下小心翼翼地踩過去,路過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來到一個開滿荷花的池塘。那個池塘里開滿了鮮紅的荷花,碧綠的荷葉下有很多紅色的鯉魚游來游去。緊接著,楊把我?guī)У秸龑χ桔哟箝T的四合院——一棟古典建筑的二層小樓。爬上七八層石級,進到四合院暗紅色木門下,楊指著石級下一個深綠色的郵箱桶跟我說,幾天之后,他會在那個郵箱桶里找到我給他的回信。
出了那個四合院,再環(huán)顧周遭,眼前竟是一片模糊,像是在一片濃霧之中,再也看不見什么,只隱約地聽到貓頭鷹的低鳴。
手不小心驚動了信紙,我從那個四合院門口猛地回到現(xiàn)實的床上。我很想知道那片濃霧里隱藏了些什么,遺憾的是楊只告訴我這么多。
那天晚上,我握著鋼筆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著楊的信,卻久久沒有落筆。筆尖的墨汁在我游走于聚福鎮(zhèn)私塾的時候慢慢變干。我有很多話想跟楊說,但又不知道該從哪說起。
我要輟學(xué)了。
這是遲早的事兒,我在沉默之中安靜地等待那一天的降臨。
后來一身疲倦的我趴在床頭的信紙上睡著了,手中握著的鋼筆陰濕了信紙上的最后一個字。我寫了厚厚的幾頁紙,卻又不記得是用怎樣的邏輯把那零亂的字句穿插起來的。那破舊的黑鋼筆搭在潔白的草紙末頭,一旁的我安心地睡著。我大概說了埋在心底全部想說的話,又深知這封信楊不會看到——沒有信封和郵票,我身上根本沒有錢。
九年級下學(xué)期開始的時候,祖父交給學(xué)校一筆錢,用來買書和飯票。學(xué)期將盡的時候,我身上的飯票也已不多。我曾想過用飯票找楊虎換錢,然后托走讀生上學(xué)的時候幫我買一張信封和郵票,但那時我又猶豫了——那厚厚地幾頁紙里藏著我太多的秘密。
我很在乎別人的眼光,卻從未擔(dān)心楊知道我的家境。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楊家境很富裕,在他眼里并沒有窮人的苦惱,也因此沒有窮人的狹隘。我所擔(dān)心的是,楊會知道我要輟學(xué)了,以及這背后真正的原因。
那封信終于石沉大海,被我深藏。
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九年級下學(xué)期。放假那天,我拿著幾張不及格的試卷如釋重負地收拾行李回家。然而,當(dāng)我真正要面對接下來這一切時,又深陷痛苦的宿命之中。
回到村里,我放慢了蹬車的速度。我踮著腳,努力地把屁股放在座子上,身體盡量扳直,像個大人一樣。到土磚砌成的家門口旁,我舉手輕叩一扇黑木板上的銅環(huán)。
過了許久,院子里傳來沉沉的咳嗽聲,接著門閂被從里面打開,外面的銅環(huán)跟著打了個轉(zhuǎn),接著“吱”地一聲,木門被從里面緩緩拉開。
進入我眼簾的,是一個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滿目渾濁的老人,他穿著大一號破舊的白布衫,佝僂的身體上面用一根黑繩拴著灰布褲子,腳下踩著一雙破舊打著補丁的老BJ布鞋。
望著他渾濁的眼睛,我攥著那幾張試卷的手竟不自覺地抓得更緊,強撐著的筆直的身體竟倏地塌了下去,無奈卡在喉嚨,什么話也講不出。
“傻孩子!爺爺知道你今天放假,門閂故意沒拴到底——餓了吧?快進來吧!”
他拉開兩扇有些破裂的木門,彎腰去抬門下面的橫木,像是一頭垂暮之年的駱駝吃力地彎身飲水。我慌忙把大梁搭在一旁,把手搭在溝壑縱橫的黑色門檻上。
那個時候,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如枯樹枝一般干裂的手,車子歪倒,車把撞在土磚墻頭,鈴鐺發(fā)出“?!钡穆曧?。試卷掉落在地上,慢慢散開。
上面的紅色數(shù)字像是激光一般刺得人眼疼!我彎著腰,手搭在木板上,駝著背一動不動地僵住了。
余光里,我仿佛看到祖父撿起了那幾張試卷。我壓制內(nèi)心的慌亂,沉穩(wěn)地抬走沉重的門檻,扶起倒在墻腳的大梁,一步一步地挪到院子里,繞過堆積在院子正中的麥秸垛,把大梁停放在靠墻的一棵老石榴樹下。
麥秸垛的另一側(cè)是一輛破舊的腳踏三輪車,三輪車一旁的墻腳整齊地擺放著一堆空礦泉水瓶子和廢舊的紙盒。
我望向門口那個瘦小的背影,那顫抖的呼吸之間仿佛都浸滿了失望的嘆息。
他收拾好試卷塞在褲兜里,扣上橫木,合上門并鎖上門閂?!翱瓤瓤?!”他突然猛烈咳嗽起來,震得身體劇烈抖動。他用手捂著口咳著,接著使勁把咳到嘴里的痰吐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他駝著背,從腰間拿出煙斗,倒上煙絲,點著,面朝著木門一個人抽起來。
他是個年過六十的老人,無妻無子,沒有親人,流浪了一生,終于在這個村里落下腳;八年前收養(yǎng)了一個女人領(lǐng)來的孩子,本想把他培養(yǎng)成大學(xué)生,卻又困于自身的貧苦……我站在老石榴樹下一直望著他,他也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身來,只有一縷青煙從他手中慢慢升起。
我把手搭在窗前的書桌上,坐了下去。窗外吹進來一陣暖風(fēng),但我又分明覺得那是冷清的,無奈的,寂寥的?;剡^神來,我竟忘了自己是怎樣從身后的木板床上挪到這里的,也有些屢不清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想起祖父的。
我癱坐在木椅上,身上沒有一絲氣力。搭在破舊的黃木桌上的手,無意識地拾起一旁的書——楊的那本《千重夢》——從書頁中滑落出一片野菊花的標(biāo)本。我放下書,小心地夾起這個用透明膠帶粘住野菊花兩面的標(biāo)本,它已經(jīng)泛黃了。
我把雙手搭在胸前的書桌上擺好,額頭沉沉地壓在胳膊上。泛黃的野菊花標(biāo)本被我的雙臂和臉頰包裹在書桌之中?;秀敝校液孟裼中岬搅艘熬栈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