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天還有些陰沉。
宿舍書桌上的臺燈滅了,一旁放著打來的油條和豆?jié){。下鋪的被子又被疊好,放在了枕頭旁邊。姚姝沒了蹤影,她大概是去上課了。
我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又明顯感到一絲涼意。掀開姚姝昨晚為我找來的薄被,我支起身,準(zhǔn)備下去吃飯。
但我一下子愣住了——褲襠濕漉漉地!我脫掉睡褲,打眼望去,灰布四角褲已經(jīng)濕了一片。望著“初雨”,我的臉一陣滾燙。
正當(dāng)我仔細檢查睡褲時,拉著窗簾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我被嚇了一跳!
半暗半明之中,門口踱進幾個人來。他們肆無忌憚地搖晃著手電筒,彼此嘲弄著向我走來。我被手電投出的光亮刺痛了眼睛,慌忙轉(zhuǎn)過身去,半跪在床上,拉起薄被子遮住自己的身體。
他們嘲笑著,向我撲來!
其中一個高大的男生,用力地拉下被子,把手電打下往上照了個遍,他忽明忽暗的臉上露出詭異地笑:“是我?。睢?p> “啊——”
是楊虎!
我一驚!猛地坐起!
喘了幾口粗氣,這才慢慢定下神來。原來是一場夢。在這由幾根鐵管和一張木板鋪成的床上,我竟然睡著了。我支著身體,坐到床沿,身上淌滿了汗珠。
夢見的雖然是楊虎,但我腦袋里想的卻是楊。在流沙鎮(zhèn)中學(xué)九年級的時候,楊虎曾帶領(lǐng)邱文、邱武在夜里羞辱過楊。在他的心里,不知道留下了怎樣陰暗的烙印。
時間已過去太久,很多細節(jié)我都無法再從腦海拾起。遠去的記憶,破碎又零亂,卻往往又會在夢里找到蛛絲馬跡。
我緩緩踱到窗前的書桌旁,從書架里翻找《麥田里的守望者》——姚姝那天送給我的書。在書架的最邊上找到后,我安心地坐下去,把書捧在懷里。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正午。姚姝正背對著我,坐在書桌旁看書。她穿著那件白襯衫,披著一件軍綠色帶帽子的長袖外套,下面是一條黑色修身的長褲,頭發(fā)也扎了起來。
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鋪,去洗手間換衣服,卻發(fā)現(xiàn)我的衣服和褲子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姚姝洗過,晾在繩子上還沒有干。
在敞開的窗口前,我和姚姝一同在書桌旁吃午飯。那是她剛剛從食堂打來的,還飄著熱氣,溢著飯香。那是我記憶當(dāng)中吃過的最難忘的一頓飯——白菜豬肉燉粉條,還有饅頭。
“你怎么哭了?”
“什么?”
姚姝突然望向我,伸手去擦拭我眼角漾出的淚。而我卻全然沒有察覺。
是啊,我怎么哭了?
我沖姚姝癡癡地笑。她也笑了,嘴角向下壓去,眼神之中涌過一絲憐憫。我并未曾感到難過或是悲傷,所以,那流出的眼淚也無從問曉緣由。我只是十分享受地一口一口地品嘗那人間美味,并不時地望向桌上姚姝看過的那本書。
她突然問我:“你現(xiàn)在還念書嗎?”我望向她,自卑地低下頭,含著食物卻停下了咀嚼,說不出話來。她又問我:“你喜歡讀書嗎?”我點點頭,說:“喜歡。”她“哦”了一聲,又開始吃飯。我抬起頭來看她,她的臉上依舊充盈著溫暖的笑容。
姚姝真是一個特別的人!每次我看她的時候,她總是微笑的。而且那笑容,總是如那年夏天第一次遇到她時那樣溫暖。
姚姝那天是如何敲開我心里那扇緊鎖的門,我有些不記得了。我穿著她漂亮的睡衣,卻又如同赤裸一般,不知不覺中就把自己來聚福鎮(zhèn)私塾的緣由告訴了她。這意味著,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絕大部分秘密。
“你騎車跑那么遠的路來私塾,就是為了找那封‘寄’給楊的信?”
“嗯?!?p> “為什么要親自來送信?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因為——郵票太貴?!?p> 在表達完“貧窮”之后,我的腦袋不爭氣地低了下去。但我又真切地聽到姚姝無奈的嘆息。長久的沉默,時間如同凍結(jié)一般。我低著頭,她望著我。
“這段時間,你都是一個人生活?”
“不是這段時間,而是從此以后。從此以后,我都是一個人生活,一直到很遠,一直到很久……”
姚姝突然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我凌亂不堪的頭腦更是無法組織起合乎邏輯的話語。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上,我們誰也沒去撿。瘦弱而顫抖的雙手被她抓在手里,我一臉慌亂,抬起頭,又趕忙低下。我看到,她白皙的臉上黑瑪瑙一般的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良久,她抽出一只手,把桌子上的那本書拿起,塞到我懷里。
“以后的日子,你若感到孤獨,或是生活不盡人意,請你一定記得去多讀書。那里有別人的人生,你會從他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也在經(jīng)歷著你的經(jīng)歷,痛苦著你的痛苦,孤獨著你的孤獨——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我一直很自卑,因為貧窮。”
“你的自卑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你缺少愛。你需要愛,需要很多很多愛。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很多很多愛。無論在什么時候,任何人都不需要因為這一點而感到自卑?!?p> 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天姚姝說完這些話時是否抱過我。腦海里不真切的記憶總是沖擊著我當(dāng)時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我很想抱著姚姝哭一場,或是被她抱在懷里,無所顧忌地釋放積壓在心里的委屈。
告別的時候,衣服還沒有干。姚姝讓我再住一晚。她說下了晚自習(xí),會把楊叫到宿舍,他一定會高興壞的!
但我當(dāng)即拒絕了。
我的內(nèi)心忐忑不安。我不能讓楊知道,這五封信的每一封,都是我騎大梁親自送到私塾四合院里那個郵箱桶里的;更不能讓他知道,我這一次空著手來僅僅是為了確認他是否收到了信!
姚姝雖然放棄了晚上叫楊來宿舍的念頭,但執(zhí)意讓我再在這里呆一晚——我的衣服還沒干,腿上的傷也沒好。
我點了下頭,并囑咐她千萬不要把這一切告訴楊。姚姝答應(yīng)了我。沒過多久,她便離開了宿舍。門沒有鎖,屋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
我常常無力于生命的后知后覺,在很多個當(dāng)時無法做出日后讓自己滿意的決定。
我時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不告而別,而是留在那里,后來的楊、姚姝和我的命運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擅棵肯氲竭@里,我總會嘆著氣苦笑。
回到流沙鎮(zhèn)流沙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村大隊的郵箱桶翻找信件。但是,我仍舊沒有找到楊寄給我的信。我擁著大梁車,一步步挪回家里,進了西平房,爬上土炕,整個人一下子癱在了炕上。
過了兩天,我又去村大隊翻那個郵箱桶;接著過了三天,我又去了一趟,但是都空手而歸。隨著院子里石榴樹上變黃的葉子隨秋風(fēng)一片片飄落,我終于心灰意冷地接受了現(xiàn)實——楊沒有給我回信。
望著那躺在土炕上已經(jīng)寫好的信,信封上那刺眼的郵票,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常常想鼓起勇氣,把這第一封貼了郵票的信塞到鎮(zhèn)郵局門口的那個郵箱桶里。但我又無法那樣做。一旦這樣做了,我就破壞了之前的規(guī)矩——楊先寄信給我,我收到信以后再“寄信”給他。我表面的挽留其實是始于內(nèi)心的懷疑,我和楊的感情會因此出現(xiàn)裂痕,而劊子手卻是我自己。所以,我獨自僵持著,始終不肯把信寄出去。
在那年秋末的一個傍晚,古老的三間房又一次等來了敲門者。我裹著兩層薄薄的外套出去開門。推開門的一剎那,我一下子傻了——是楊!
一眼認出楊后,我掄起拳頭便朝他的臉上砸去!
他“撲騰”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捂著臉,痛苦地呻吟!我朝著躺在地上的他,惡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接著合上門,插上門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