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在一條胡同口外的馬路上,楊的摩托支在路邊的一棵槐樹下面;楊站在摩托車后面背向我倆,手里拿著一根半米多長的鐵棍。
畫面像是凍結(jié)了,我們仨一動不動。
倒是躺在地上滿臉是血的楊虎不停地顫抖著身體。他躺在地上,緩緩伸出一只手來,從一旁抓起一塊小石頭有氣無力地丟向楊,石子軟綿無力地打到楊的胸口彈到了地上。
楊朝這邊望了一眼,臉上泛起詭異的笑,緊接著他突然掄起鐵棍“砰”地朝摩托車后面砸去。
“啊——”
安娜睜大了眼睛,瞪向那里,雙手捂著嘴,下巴不停地發(fā)抖。我的心一皺!在聽見震耳的一聲“砰”時,趕緊閉眼,把腦袋歪向一側(cè)。
那時候的楊出奇平靜,儼然一副“殺手”的老態(tài)。
他把鐵棍丟到槐樹下面,沖著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楊虎使勁啐了一口。他抖了抖肩膀,暢快地吐了口氣,神情也輕松起來。他從敞開衣扣的黑西服上衣內(nèi)口袋掏出煙,彈出一顆叼在嘴里,接著把屁股搭在摩托車車座上,平靜地望向我倆。
“快跑!”
安娜下巴打著顫,整個身體也跟著戰(zhàn)栗起來,眼淚撲簌簌流個不停。她望向楊,喊他跑,聲音小得連我都聽不到。
“為什么跑?——在流沙鎮(zhèn)中學的時候,我喜歡你,他跟我爭;畢業(yè)了,我上了高中,接受著市里最好的教育,他在家,沒學上,沒活干,他還跟我爭。好!爭可以。我可以正視他的存在——”
“楊——”
“你聽我說完!是!在九年級的時候,我是偷偷把你團員證上的相片撕了下來,那是因為我喜歡你。那時候我弱,他強;但現(xiàn)在,誰強,誰弱?他為了得到你是怎么做的?他是真的喜歡你嗎?”
楊吐著煙霧,用眼的余光掃著身后,接著搖著頭蔑視地笑。
安娜一下子癱在地上,捂著臉痛哭起來。楊丟掉煙,用腳踩滅,走到安娜身旁,伸出一只手:“跟我走?!?p> 就在那時,我才從楊癡癡的眼里看到了一絲熟悉的溫柔。
“楊!你快跑啊!你知道你殺人了嗎?”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靜靜地站在那里,伸著一只手,癡癡地望向癱在地上的安娜。
我慌亂不安地環(huán)顧周遭,心里害怕極了!
就在那時,我突然察覺到楊身后胡同口旁的槐樹后面似乎有一抹白色的身影,定睛再看,那里又空空蕩蕩的。確認周圍并沒有人,我才把目光再次挪到楊身上。
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了。
我突然覺得,在楊的心里,安娜比我、比任何人都要重——安娜是楊的整個世界。
地上流淌的暗紅的血浸入車轍,車輪原地打轉(zhuǎn),帶著血跡的沙土被狠狠甩起,在靜默的空氣中畫出死亡的弧線。楊騎著摩托消失在了沙嶺村村后的松樹林里,安娜沒有跟他走……
當我想起這些事的時候,混亂的腦袋突然又有了一絲清醒。我從椅子上站起,卻又猛地陷入空白。
良久,我終于想起什么,忐忑地打開臺燈,翻著書桌下面的抽屜,尋找楊后來寫給我的信。中間的抽屜里是一疊空白的信封和信紙、一只破舊的鋼筆和一個墨水瓶,左邊的抽屜是一堆破舊的書本,右側(cè)的抽屜里只有幾盒香煙。
我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楊寫給我的那些信,我不記得放在了什么地方。我劃著火柴,點燃一顆煙,側(cè)站在窗口旁,倚著墻望向窗外。
那些信不翼而飛,像是被藏在了我記憶的某處。至于祖父留給我的那個煙斗,也被我丟在了他的墳前。
楊虎死后,我便再沒有見過楊。我想,他只是太害怕了,所以一個人躲了起來。
那幾天,村里不時響徹著警車的警報聲。我從房子外面鎖上木門,接著翻墻躲在里面。在那三間房里,我內(nèi)心惶惶恐恐,終日活在恐懼之中。
一天早上,我提著行李,推著那輛叮當作響的大梁走出了家門。我站在黑木門外良久,最終把那冰冷的鐵鎖插過兩個銅環(huán)使勁地扣上。騎到村后墓地的邊緣,我把那個裝著白酒的塑料桶從行李包中拿出,一點一點地倒在祖父的墳前。
墳地枯草連天,一片凄涼,只有一只布谷鳥站在一旁的墓碑上獨自鳴叫。
我跪在那破爛不堪的無名無姓的木頭前,那冰冷的土地順著膝蓋蔓延到我的心里。我忘了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剡^神來,我把煙斗和煙袋掛在了那塊木頭上。
臨走前,我推著大梁又回頭望了一眼。
那祥和的土丘前似乎升起了一縷煙。朦朧之中,我仿佛看到祖父嘓著煙斗在沖我憨笑點頭。那熟悉的笑容逐漸模糊起來,憨態(tài)之中又往外滲透出一股神秘,我的身世徹底成了迷。
我漫無目的地蹬著大梁,車子慢得左右踉蹌。我無精打采地低著頭,只望著前輪下的那一小片路。終于要離開這里了,我應該高興才是!但我只是沉默著,在心里跟這兒的一切告別。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認出了腳下的路!我竟在不知不覺中再次出現(xiàn)在那條去往聚福鎮(zhèn)私塾的路上。
終于到達聚福鎮(zhèn)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璋抵校襾淼剿桔颖趁娴膰鷫ν?。我蜷縮在麥秸垛旁,打開行李包,找到那封貼了郵票的信,看了一眼,接著又安心地放了回去。
饑餓和寒冷不斷刺激著我的知覺,我的身體不由地打起顫來。我閉著眼睛,使勁地蜷縮在麥秸垛里,腦袋里想的全是楊。然而我早已沒有勇氣再次面對楊——他殺死了楊虎,還對我說了謊。
就在那時,我不敢正視的問題一下子自己蹦到臉前——楊曾在信里跟我說過,他在聚福鎮(zhèn)私塾里交到了女朋友。
我不敢再往下想,混亂的腦袋里像是有一把篩子在自己梳理。那些刻意疏忽的信息和故意逃避的真實都在時間的顛簸之中篩了出來。
我一直以為我和楊之間的感情無比珍貴,如楊所說,我是他在流沙鎮(zhèn)中學里唯一的朋友。但我忽然又覺得,我對楊來說已不再那么重要。不同的是,他至始至終都是我唯一的朋友。
天黑了,我蜷縮在麥秸垛里癡癡地望向夜空。
夜空里有無數(shù)的星子,每一顆都明亮動人;它們彼此遙望,卻從未走遠。我累了,也困了,但我依舊仰著頭,癡癡地望向那里。夜空之中有兩顆明亮的星,一眨一眨地,我仿佛看到了姚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