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陰雨一直下了數(shù)月,停下來時已經(jīng)到了秋天。鎮(zhèn)上和村里一片狼藉,主干路的水泥道旁堆砌著各種垃圾,村里的土路變得坑洼不平,周圍一片破敗不堪的景象。
雨季雖然過去了,但空氣的潮濕卻沒有因此停歇,時逢早晚,沙嶺村依然被白茫茫的濃霧統(tǒng)治著。母親便是在那年秋天的一個下著濃霧的早上突然消失不見的。
那天早上的霧尤其得大,將近正午時才有些破碎的陽光如沙漏般從中掉落下來。母親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清早時候來臥室叫我起床,我是在一片吵鬧的機械轟鳴聲中醒來的。
窗外的轟鳴聲仍在繼續(xù),近在耳旁。
我爬起身來,惺忪著眼睛來到窗前,拉開窗簾后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輛黃色挖掘機正在挖掘著門口石獅子旁的那棵槐樹。槐樹顫顫巍巍,伴隨著挖掘機的每一次出手,便有一大片葉子同時凋零,散落在被挖掘出的泥土之上。
“媽?”
我快步踱出臥室,撞在護欄上便順勢探身向客廳望去,那里的擺設(shè)一切如常,卻并沒有楊慊和母親的身影。沿著二樓狹窄的走廊,我?guī)缀跏侨_過去的——但那短短十幾米的走廊卻像是耗用了我多年的時間,那之后,我才伸手推開那虛掩的柳木雕花的木門,發(fā)現(xiàn)母親并不在那里。
母親的臥室干凈得幾乎一塵不染,床上的蠶絲被也被整齊地鋪展開來。在那隱隱散出玫瑰香水氣息的屋子里,我對窗外那個黃色機器的不安瞬間轉(zhuǎn)移到了母親的身上,伴隨著一陣短暫的耳鳴,我似乎聽見母親正在身后溫柔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楊子?!?p> 然而,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去,卻發(fā)現(xiàn)門口那里空蕩蕩地并沒有人。那陣突如其來的耳鳴旋即消失,轉(zhuǎn)而將臥室里的氣氛拉入到一片深沉的寂靜。
“媽?”
我試探地沖著門口喊了一聲,然而那里并沒有人做應(yīng)。我小心地一步一步走到臥室門口,探頭向兩邊眺望——走廊里空空蕩蕩,并沒有母親的身影。
就在那時,窗外吵鬧的機械轟鳴聲再次涌入進別墅的房間里,它氣勢洶洶地從我的身后一陣陣撲來!
我困惑地直起身來,側(cè)身望向窗外那片暗白的世界,卻只是莫名地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短暫地靜止后,我猛地回過神來,迅速地打開別墅里的各個房間,卻只得到一個母親此刻并不在別墅里的結(jié)論。
從麗娜在背地里散播母親謠言開始,再到后來我因為村大隊那個光頭被打而向楊慊和母親質(zhì)問之后,母親便極少走出家門。除了迎送楊慊的時候,我只見過一兩次——那是在黃昏日落的短暫時光里,她一個人背倚在石獅子旁望向晚霞里的槐樹,一個人靜靜地抽著那款細且長的煙。
小時候我曾聽母親講起,別墅石獅子旁的那棵槐樹是母親在懷上我的時候和楊慊一起栽種的。母親說之所以種槐樹,便是取了其中的“懷”音。村里和鎮(zhèn)上的槐樹處處可見,人們都信奉槐樹可以帶來新的生命。
想到那個黃機器正在挖掘那棵因我而種的槐樹而母親又不在身旁,我急迫地想沖出去制止!
我像個鐵球一般霹靂咣當(dāng)?shù)貨_下樓梯,像個兔子一般越過客廳和玄關(guān),接著又像只瘋狗一般撞門而出,最后,終于像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急切而擔(dān)憂地沖著大霧里的黃機器大喊:
“媽——”
我沖著門口石獅子那邊大喊,并在稀落的人群里找尋,卻未能尋覓到母親的身影。撞開的木門似乎拍在門口一側(cè)的什么人的身上,從身后傳來“哎呀”一聲,但我并來不及回頭查看。
挖掘機似乎因我的嘶喊而突然停止,那棵槐樹搖搖晃晃像是要隨時摔倒在地。那里的幾名戴著安全帽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駕駛室里面的工人一躍跳到地上,同他們一并走到路旁點燃煙卷等待著,他們像是面向這里,又像是背向這里。
“媽——”在沒得到回應(yīng)后,我向那里又大喊了一聲并慌亂地環(huán)顧周遭,直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楊慊正站在屋門口前窘迫地拍打著身上的煙灰,“我媽呢!”
“你媽死了!”
“你胡說!”
楊慊不耐煩地甩過這句兇狠且?guī)е{咒的話,他甚至連抬頭看都沒看我一眼。
他慌張地拍打著掉落在灰色西服上的煙灰,并用兩只手迅速地揉搓著燙在胸口西服上的洞。我沖他憤怒地咆哮,脹得滿臉通紅。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悶響,是那棵搖搖欲墜的槐樹倒在了地上。
楊慊向石獅子那邊瞟了一眼,停下來不再捯飭他的西服,最后又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盯向我看。
我一下子便從他那鄭重其事的臉上回想起母親帶他到臥室來看我的那天下午——他嚴肅的臉上滑過一絲荒誕不經(jīng),充滿悲傷的瞳孔里又浮現(xiàn)出一絲短暫的不易被察覺的詭譎的笑。
我無法忍受他的沉默,也沒有更多的勇氣繼續(xù)與他對峙,雖然憑借著自己那罕見的天賦我一眼便看出他是在說謊,但是不知怎的胸口一睹鼻子猛然一酸,眼淚還是不爭氣地自己跑了出來。
我哽咽著喉嚨,顫抖地幾乎像是在乞求:
“我媽呢?她去哪了?”
“她走了,她不要咱倆了?!?p> 他說完便把頭使勁甩到一旁,顫抖著手慌亂地在各個口袋里尋找香煙的下落,找到后,便彈出一顆,用嘴呷出,劃火柴點煙時,香煙又被抖落掉在了地上,他又彎身去撿。
他背倚在古色帶玻璃窗的門旁一個人默默地抽煙,眼睛悲傷而絕望地望向石獅子旁的被連根掘起的槐樹。
工人們用粗麻繩穿過倒在地上的槐樹并在那個黃機器的鏟斗齒座上打了個死結(jié),駕駛室里的工人用手不停地操作著,槐樹踉蹌了兩下最終穩(wěn)穩(wěn)地懸離了地面,一動不動地被吊在半空。
在那片濃霧里,懸在半空之中的槐樹身上似乎又飄蕩著一撇暗紅。
我來不及認真去看,楊慊便走出別墅那銹跡斑斑的大鐵門為他們結(jié)算工錢,黃機器吊著槐樹慢慢駛離,那幾個戴著安全帽分不清是正面還是背面的工人也一并離開,消失在那片慢慢亮白起來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