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之中,沒有風聲,也沒有腳步聲,永遠是死一般的安靜;說出的話隨即消逝,在一片寂靜之中就像是從未有過任何聲音。
有時我會猛然察覺到這個世界的異常,無比堅信自己是在夢里,并用力地掐自己胳膊,希望以此醒來;有時我又懷疑自己,無法解釋自己那清晰的意識和真切的感受;但更多時候我都處于迷失之中,腦袋里沒有任何思緒。
無論是留在原地等待,或是朝著某個方向不停地走,兩條路的盡頭似乎都將把我引到同一個地方——遺忘。
為了避免記憶的快速流失,我放棄了漫長且毫無結果的等待,無比堅定地選擇了另一條路。雖然濃霧從每個方向看上去都一樣,但我依舊試圖用眼睛不停地分辨左右,以確保自己是在向前走,而不是在原地打轉。
霧不會自己發(fā)光,它的背后一定有什么。
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到腳下僵硬的土地變得松軟。我彎下腰,抓起一把潮濕的泥土輕輕地搓著,腦袋里似乎傳來砂礫摩擦泥土的聲音,緊接著空氣之中慢慢飄來一陣若即若離的花香。
我慌忙閉上眼睛,用鼻子小心地嗅著,循著那斷斷續(xù)續(xù)的香氣竟不自覺地慢慢走了起來,直到確信那花香是真實存在的,不是腦袋里想象的,我興奮地揮舞著手臂肆無忌憚地奔跑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再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身處在那片濃霧之中,但我的腳下已經(jīng)滿是松軟的充斥著清香的泥土。
“是野菊花?!?p> 我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但又好像只是在心里那樣想。我找到一小塊空地,疲憊地躺了下去。在那片野菊花之中,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從流沙鎮(zhèn)中學轉到聚福鎮(zhèn)私塾后的那年夏天。我想起了很多事,每一件都那么真切。
我曾有過兩次轉學。
第一次是九年級開學伊始,楊慊被叫到校長辦公室談了話,當天下午他就為我辦理了轉學手續(xù),我在一片茫然中隨楊慊來到流沙鎮(zhèn)中學報到,在那里度過了近乎整個上學期。在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班里發(fā)生了一次教師毆打學生事件,我被迫不得不做第二次轉學,從流沙鎮(zhèn)中學轉到了聚福鎮(zhèn)私塾。
關于我第二次轉學的原因,九年級班里的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他們沉默著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講出真相。
聚福鎮(zhèn)私塾與流沙鎮(zhèn)中學截然不同,那里的人們都好相處,我很快便融入到了其中。
我第一次遇到姚姝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春天。那時候任語文課的周老師不幸得了流感,姚姝受校方邀請從市里趕來為我所在的九年級代過一節(jié)語文課。
從姚姝來聚福鎮(zhèn)私塾代課的第一天開始,班里便開始流傳她的故事,沒過幾天,校園的各個角落似乎都有人在討論她。
起初,我對這樣的聲音抱有本能地戒備,發(fā)誓決不為一時口快而混跡于其中;但很快我便發(fā)現(xiàn)他們所談及的內(nèi)容并非我所想象的那般,他們的眼睛如此清澈,干凈的臉上洋洋自得。
有一次在私塾的橫石走廊里,我偶然看見兩個男生因為姚姝而爭論地面紅耳赤。
其中一個長頭發(fā)高個子說:“姚老師給我們班上過五節(jié)課,理應是我們班的!”另一個短發(fā)眼鏡又笑又氣地,像是在跟一個不講道理的無賴講著不爭的事實一般,一臉無所謂地樣子說:“你這么想我也沒有辦法,但是眾所周之,姚老師第一天去的是我們班。她人那么好,就算是代替了周老師,我們班也會全部舉雙手贊成的!”
“姚老師是我們班的!”
“隨便你怎么說,反正姚老師是我們班的?!?p> 后來那位患流感的周老師身體康復重新回到了崗位,而姚姝則以實習教師的身份負責起了我所在班級的語文課。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二的早上,當黛主任帶姚姝來到班里公布這個消息時,整個教室都沸騰了!
學生們歡呼雀躍,就像中考已經(jīng)結束——我那時還特意去認了下班級里的人,卻并未發(fā)現(xiàn)那個長頭發(fā)高個子和短發(fā)眼鏡二人的身影。
那時我就在想,當那位周老師在其他班級講臺上講課時,下面一定會有一雙生著悶氣的眼睛憤憤地盯著他。
我覺得好笑,臉上也不自覺露出歡快的神情。
就在那個歡呼雀躍的星期二早上,坐在教室南面靠窗的我驀地發(fā)現(xiàn)姚姝正在講臺上面向著我微笑,她白皙的臉上寫滿了溫柔的春風,黑瑪瑙一般明亮的眼睛里掛滿了閃爍的星辰。
她沖我溫暖的笑,像一位慈祥的母親;我怯生生地望向她,如同一個同自己母親走丟后的望向他人母親的孩子。
那可笑的想法一閃而過,讓人悲傷。
我當即在心里發(fā)誓,即便有一天和姚姝成為朋友,也決不將那可笑的想法告訴她,最多——最多就講到那位周老師。
但后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我竟真的和姚姝成了朋友。那還要從我給顧城寫的第一封信開始說起。
我離開流沙鎮(zhèn)中學時已經(jīng)過了那年冬至。
那天,楊慊辦完手續(xù)帶我走出校門時那里空空蕩蕩地。我打開后備箱把行李塞進去后又一次望向那里。直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冰冷的鐵門里側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我使勁笑了笑,沖著顧城用力揮手,顧城也沖我揮了揮手。
顧城被打之后,邱德厚派人送他去學校東面的鎮(zhèn)醫(yī)院進行包扎。但當我攙著顧城剛剛走出學校大門時,顧城卻一把甩開我的胳膊,捂著還在流血的鼻子奔著與醫(yī)院相反的方向瘋狂地跑了起來!
“顧城!你干什么!”
我在顧城身后拼命地追趕,任憑我怎么呼喊他,他都不做任何反應,只管不回頭地一直往前跑。我追不上顧城,氣喘吁吁地停在路旁。望著眼前那越來越模糊的身影,我的眼里猛地一下就盈滿了因顧城受到的委屈而萌生出的難過的淚水。
“顧城不見了!”
我再次回到九年級教室,憤怒地一把推開教室暗綠色木門并沖著端坐在講臺桌子后面的邱德厚大喊,“我要報警!”
“什么?”
直到那時,邱德厚的眼睛才從那副儒雅的金框眼鏡后面動了一下,他正襟危坐,眉頭緊鎖,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為什么報警?”
“你打了顧城!你無緣無故地就毆打了顧城!”
“無緣無故?”
邱德厚詫異地一笑,扭頭掃了眼講臺下的學生,他們一并低下頭把腦袋藏到立在桌前的書本后面。邱德厚咬了咬牙,從身前的桌子下面伸手一掏,接著就把一本封面艷紅的書重重地摔在講桌上!
整個教室都顫動了一下。
沒有人再說什么,每個人都知道那本淫穢書背后的事情。
謊言充斥著整個房間,每一口空氣都難以下咽,甚至于和他們呼吸同一屋子里的空氣也變成了一種莫大的悲哀。
邱德厚把我從九年級教室?guī)ё吡恕?p> 到了辦公室,他泡上一杯普洱茶后便把我涼在了他的辦公桌旁。茶葉慢慢染黃了整杯子的水,那個腐朽的清晨變得十分漫長。
很久之后,邱德厚又把我?guī)У搅司拍昙壖壊恐魅蔚霓k公室,在那里,作為邱德厚得意門生的邱主任用實際行動展示了一個級部主任該具備的職業(yè)素養(yǎng)——他的老師在一旁橡木長椅上坐著喝普洱茶,他則負責來為我傳道解惑。
邱德厚和邱主任的思想一脈相承,在他們看來,只要時間足夠長久,就沒有解不開的疑惑。
最終,邱主任成功地打消了我報警的想法,還委婉地指引我向那位坐在一旁喝著普洱茶的年過半百的老人道歉。
“對不起,邱老師,是我的錯!我不該——”
就在我語塞不能再繼續(xù)說時,邱德厚放下手中透明的只剩下茶底的杯子,伸手示意我不必再說什么了。
他皺著眉頭,目光深遠地抓了我一下,接著表情凝重地望向一旁的窗外,語重心長地像是要為我傳授什么人生心得;待他終于講出口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句帶著威脅的詛咒:
“你不管住你的這張嘴,將來一定會吃大虧?!?p>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卻震耳欲聾。
那陰暗且腐朽的聲音仿佛來自地下,那陣冰冷的氣息穿透我的鞋底,順著我的褲腿扶搖直上,接著就狠狠地刺在我的心臟上,令我不由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