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盛平元年四月初一,清晨,天上黑云滾滾,暴雨將下未下,東南風(fēng)吹得營中旌旗雷動。
按照寧云指示,朱笙身穿金色帥甲,背后披著血紅錦袍,立于連夜搭建的點將臺上,他身后一丈處,是如同合唱站隊般整齊排列著的兩百傳令兵。點將開始后,朱笙講的一切都會由這百位傳令兵齊聲重復(fù),傳至全軍。
臺下依職位由高到低,從里到外站滿了大荒十萬將士。
將士們都知道,此次戰(zhàn)役的背后,站著那個男人,只要有他在,他們就將戰(zhàn)無不勝!
因為有他在,許多人知道將要出征,甚至捶胸大喊,想要充當(dāng)先鋒。
他們爬山涉水,南下萬里,為的就是這一天,為國建功,征戰(zhàn)沙場!
接連數(shù)天,幾乎無休止的被沐府聯(lián)軍侵?jǐn)_,御林軍將士們已經(jīng)疲憊不堪,但他們更是憋著一股火,即將爆發(fā)而出。
朱笙看著下方嘈雜一片,心道應(yīng)該再加把火,于是他大手一揮,引得紅袍飄揚,同時朗聲道:
“我有一言,三軍靜聽!”
身后兩百傳令兵在朱笙話音落下后即刻大聲重復(fù)道:
“我有一言,三軍靜聽!”
頓時,原本人聲鼎沸的十萬大軍,瞬間安靜下來。
這不像軍營,反而如同竹葉輕舞的竹林深處,靜謐,葉落可聞。
這是何等嚴(yán)明的軍紀(jì)!
眾多將領(lǐng)之中,有一人背后不自覺的流下冷汗,這與他預(yù)估的完全不同,他給沐府的情報出錯了!
朱笙張開手中的絹帛,高聲道:
“宣讀討賊檄文!”
身后兩百傳令兵復(fù)讀道:
“宣讀討賊檄文!”
“偽臨揚州沐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沖祖皇后裔,更以葉姓為禍。洎乎晚節(jié),穢亂天下。潛隱忠孝之義,陰圖易弦之舉。稱帝見聵,昏庸不肯澤民;改姓工心,連楚得以茍存(楚、燕、荒三國鼎立時期,楚國和燕國曾一度聯(lián)手抗衡大荒)。及兵敗被擒,千年謀劃,頃刻化為烏有;萬載美夢,一朝淪為笑談。雖終獲釋,猶自不感隆恩。心實虺蜴(蛇和蜥蜴,指心腸歹毒),荼毒一方,性如豺狼,殘害忠良。踐元州于鯤鵬(大荒朝州牧等一品官員官服上的圖樣紋飾為鯤鵬,此句意為終于獲得了州牧的權(quán)力),陷吾君于自咎。竟復(f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長安(朱笙的表字)先揚州牧遺子,奉先父之成業(yè),荷本朝之厚恩。是用氣憤風(fēng)云,志安社稷。今奉圣詔,擎舉王旗,點將排兵,誓清逆賊!我有雄獅十萬,攜天威至。班聲動而北風(fēng)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咤則風(fēng)云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勸群賊束手授城,以待我來,當(dāng)可保全性命,留存子孫。若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機之兆,必貽后至之誅。待他日城破,九族盡滅,唯怨自招。
移檄州城,咸使聞知?!?p> 朱笙一句,身后傳令兵復(fù)述一句,讀完了討賊檄文。
朱笙看著臺下諸多將士面露疑色,他大聲道:
“本帥知道將士們多有不通筆墨者,但沒關(guān)系,這檄文不是念給你們聽的,是念給那些賊寇聽的,是念給那二十萬賊兵聽的,是念給登城中無數(shù)的老百姓聽的!”
朱笙一手舉著討賊檄文,扶著腰間寶劍,淡然的掃視一眼四周,等傳令兵重復(fù)完他的話之后接著道:
“這檄文已于三日前抄寫三千份,傳遍整個揚州!”
這是寧云教朱笙的第一計,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此文一至,能敵十萬雄兵,能叫逆寇膽寒,能讓整個揚州,歸心!
此乃我軍出征第一計!”
朱笙不等將士們作出反應(yīng),繼續(xù)道:
“你們一定想知道,為何本帥安營多日,遲遲不肯出兵。
今日,本帥就告訴爾等,我們這些日子的修整,換來的,將是此次戰(zhàn)爭的巨大勝利!”
“我們初來之時,有十?dāng)?,相對而言,沐府賊兵則有十勝!”
“我軍帥不知兵,兵不知帥,而賊軍兵帥一家,此乃將??;
我軍曾隨寧帥百戰(zhàn)百勝,已成驕兵,而敵軍深知我軍強大,處處力求完備,此乃兵??;
我軍平原作戰(zhàn),無應(yīng)無援,而賊軍據(jù)城而守,援兵絡(luò)繹不絕,此乃援?dāng)。?p> 我軍異地作戰(zhàn),水土不服,而賊軍多生于南方,占盡地利,此乃勢敗;
我軍貪功圖利,勢必畏首畏尾,而賊軍生死之戰(zhàn),勢必悍不畏死,此乃勇??;
我軍奸細(xì)叢生,以至賊軍對我軍了如指掌,而賊軍軍情我卻無從得知,此乃明?。?p> 我軍默守陳規(guī),而賊軍創(chuàng)新軍法,此乃制??;
我軍士氣浮躁,而賊軍士氣上升,此乃志??;
我軍勞途遠(yuǎn)征,而賊軍以逸待勞,此乃武敗;
我軍缺謀少決,而賊軍計策完備,此乃謀敗?!?p> “有此十?dāng)。绾文軇伲俊?p> 不得不說,朱笙雖然有足夠的軍事天賦,但他學(xué)習(xí)時間太短,根本做不到像寧云這樣從各方角度分析利弊,當(dāng)寧云第一次將這十勝十?dāng)≌撜f給他聽的時候,朱笙簡直驚為天人。
臺下接近點將臺的位置,一名將軍不著痕跡的慢慢往場外挪步,他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沒想到剛走不到一丈,就被四名衛(wèi)兵拿下了。
那將軍猝不及防之下被擒,心生不服,開始大喊大叫,許多將士都被他吸引了目光。
朱笙直接下令讓親兵將那人壓到了臺上,那人一上臺就嚷嚷道:
“我不服,我不服!我沒犯軍規(guī),元帥為何如此待我?”
朱笙置若罔聞,直接下令道:
“斬他祭旗!”
兩百傳令兵同時喊道:
“斬他祭旗!”
那人登時明白事情敗露,瞬間面如死灰,垂著頭不再言語了。
經(jīng)過一月時間的暗中調(diào)查,朱笙早就鎖定了軍中所有沐府間諜,唯獨間諜中職位最高一人,藏得實在太深,叫人難以察覺。
不過那日帥帳議事,這人的表現(xiàn)終究出賣了他自己,數(shù)天前的那次軍議中,此人挺腰跨劍,囂張跋扈,看似目無軍紀(jì),實則為了攪渾大局。
從那之后,朱笙就派人暗中監(jiān)視此人,果然于當(dāng)晚截下了他發(fā)去沐府的飛鴿傳書。
……
大刀兵手起刀落,鮮血染紅了旗桿。
朱笙淡淡道:
“如今雖只一月,但本帥叫你們好好看看,我軍十?dāng)∫咽幦粺o存!
“此人乃是沐府奸細(xì)之首,藏于我軍,居心叵測,如今終于伏法?!?p> “本帥這幾十天里設(shè)立新規(guī),各營統(tǒng)帥需和將士們同吃同睡,如今,你們了解本帥否?”
十萬大軍齊聲道:
“了解!”
“那本帥問你們,本帥是何人?”
將士們又齊聲道:
“大荒征南元帥,手無縛雞之力的朱州牧!”
這不是將士們戲耍朱笙,而是朱笙一月時間內(nèi)與他們建立起的親近感,讓他們敢這么說自己的元帥。
“很好,本帥也認(rèn)識你們,你們是我大荒戰(zhàn)無不勝的御林軍,是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精銳之師!”
將士們紛紛舉起手中武器,不斷大喊道:
“吼——!吼——!吼——!”
朱笙舉手示意三軍安靜,片刻之間,場地上再次靜默。
“軍心可用!”
“你們的水土不服,也在神醫(yī)谷許神醫(yī)的調(diào)理之下得以解決了?!?p> “而這一月時間,我相信你們一定已經(jīng)明白,獅子搏兔,亦盡全力,軍魂還需熱血鑄,對嗎?”
“敵人已經(jīng)沒有任何援軍,但敵人的數(shù)量是我們的兩倍,你們怕嗎?”
……
朱笙就這么一句句的將大軍之前存在的十?dāng)∪客品?,最后,他說道:
“有人說本帥無謀,以一月時間,化十?dāng)槭畡伲闶潜編浿\!”
說完,朱笙臉紅的環(huán)視四周,他真怕寧云就在什么地方看著自己。
當(dāng)著十萬人公然將寧帥的計謀說是自己的,饒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寧帥同意,他依然有些難以自處。
此刻,大荒十萬將士,無不確信,此次出征必勝,他們再次齊聲吶喊著:
“勝——!勝——!勝——!”
十萬將士齊聲怒吼,響聲震天。
……
這一日登城城門緊閉,敵軍無一人一騎敢出城半步。
第二天,朝廷大軍正式出征。
路上,帥攆中,朱笙和寧云相對而坐。
朱笙先是打開車簾,看了看左右,陸全和劉三一人一邊,守護著車駕,他們面露鄭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朱笙點了點頭,放下簾子,繼續(xù)默不作聲。
寧云看朱笙似乎有話要說,于是問道:
“朱元帥,你是不是有話想問?”
朱笙聞言答道:
“寧帥,我,額,卑職確實有一事不明。”
寧云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只要軍事職位,全都受他轄制。
朱笙也不接話,等著他自己往下說。
“卑職不知寧帥為何昨日不出征,而要等到今天,昨日大伙被寧帥一番話所動,士氣達到了頂峰,不是比今天更適合出兵么?”
寧云放下手里的《兵法奇謀》,笑了笑道:
“這書基本沒有錯漏,你今后好好學(xué)?!?p> 朱笙接過寧云遞去的書,小心翼翼的放好。
寧云接著道:
“昨日將士們士氣雖盛,但我卻還不知曉登城外面陣法的陣眼,無法破陣。
那日揚子江邊遇見的紫袍男子并不簡單,他雖武功不如我,但其他方面不可小覷,你要多多提防?!?p> 朱笙點頭應(yīng)下,但他又問道:
“寧帥為何不親自指揮作戰(zhàn)呢?
您都已經(jīng)親自到了戰(zhàn)場,還要假手于我,這……”
寧云道:
“我此番現(xiàn)身,全是意外,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能待多久,況且我身上牽扯太多,不宜露面。
更何況,這次戰(zhàn)役,難道不是朝廷對你的考核,若以我為主,即使大勝,與你何干?”
寧云那日被紫袍男子一掌打中,中了他掌中劇毒,不想這毒反而使得寧云原本所中之毒發(fā)生了某種暫時性的變化,恰好沐萱寧又在寧云頭頂天靈拍了一掌,力道適中,使得寧云恢復(fù)過來。
朱笙感激的看著寧云,原來寧云不親自指揮大戰(zhàn),竟是考慮到了自己。
這個不到三十歲,卻充滿傳奇色彩的男人,這個不到三十歲,臉上就布滿了滄桑的男人。
“此番我必全力以赴,絕不辜負(fù)寧帥栽培!”
登城,沐府。
沐府管事正在匯報日間出現(xiàn)的逃兵現(xiàn)象。
沐萱寧聽的火冒三丈。
“短短幾日之間,竟有數(shù)千逃兵,其中居然還有一位副將級別軍官?那些頭目大將是干什么吃的?
傳令下去,從現(xiàn)在開始,兵丁逃了斬奉行,奉行逃了斬頭目,頭目逃了斬副將,副將逃了斬頭目大將,若是頭目大將逃了,我自裁謝罪!
自我以下,全軍實行!”
管家領(lǐng)命告退后,沐萱寧一下癱坐在將位上。
她看了看案上擺著的一張討賊檄文,有些不懂,為什么明明很好的局勢,一夜之間會變成這樣。
僅僅是因為這一紙檄文,或者再加上昨日朝廷大軍的一番大吼?
這些文字到底有何魔力,竟讓自己二十萬大軍未戰(zhàn)先怯?
想到這里,沐萱寧心中愈發(fā)不安起來。
“來人,去請先生過來?!?p> 門口的親衛(wèi)剛要動身,沐萱寧就將他叫?。?p> “且慢,我親自去請!”
親衛(wèi)只道沐萱寧對那紫袍先生尊敬如此,卻不知沐萱寧心里正想著幸好她叫住了親衛(wèi),否則又要白白丟去一條性命。
……
“先生,事情就是這樣,局勢對我方十分不利,我們該如何是好?”
坐在沐萱寧對面的中年男子依舊穿著紫袍,也不知他有多少套一模一樣的衣服。
“萱兒莫要憂心,朱笙破不了我的五行大陣,至于他背后之人么……即使能夠破陣,老夫也另有后手?!?p> 沐萱寧看著紫袍男人悠哉品茗的樣子,心下倒是稍安。
……
登城十里外。
“稟元帥,我軍距登城只有十里之遙,敵軍毫無動靜!”
朱笙眉頭微皺道:
“知道了,再探?!?p> 探哨離開后,朱笙對劉三下令道:
“劉三,傳我?guī)浟?,全軍原地扎營,備好攻城器械,準(zhǔn)備攻城。”
劉三領(lǐng)了令牌,抱拳道:
“諾!”
等劉三走后,朱笙又吩咐陸全道:
“陸全,帶著你的部曲,按照制定計劃行事。”
陸全同樣領(lǐng)命而去。
朱笙走下帥攆,登上高坡,看著數(shù)里之外圍住登城的水陣,目光閃爍。
初至登城,他為登魁而來,潦倒之極,甚至性命不保。
是許長老救了他。
如今再臨登城,不僅位極人臣,而且此行還是為了攻城破敵。
而點破五行陣法的,同樣是許長老。
如寧帥所言,世事果然妙不可言,冥冥之中,是否真有注定?
寧兒,你我之間最后究竟會如何呢……
半個時辰后。
“報——!”
“大軍已經(jīng)扎好營寨,全軍整備,隨時可以攻城!”
“報——!”
“陸將軍已經(jīng)占據(jù)四方陣眼,隨時可以破陣!”
“報——!”
“敵軍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
隨著一聲聲軍報傳回,帥帳中十?dāng)?shù)位待命將軍已經(jīng)坐立不安,興奮難當(dāng)。
可偏偏朱笙遲遲不下令,將軍們急的抓耳撓腮,如坐針氈。
朱笙不是不想下令,而是不知為何,心中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他牢牢記得寧帥教導(dǎo):
“危險,往往在最接近勝利的時候到來。”
看著下首一眾欲要暴走的將領(lǐng)們,朱笙無奈道:
“再等等,敵軍知道我們傾巢而動,沒理由毫無動靜,再等等?!?p> ……
又半個時辰后,沐府。
沐萱寧不安的問道:
“先生,大陣陣眼當(dāng)真不需守備嗎?”
“無妨,陣眼本就難尋,若是刻意派人守衛(wèi),反而會給對方可趁之機?!?p> “那這陣法……”
這次沐萱寧還未說完,紫袍男人就打斷她道:
“萱兒,你怎得如此沉不住氣?
老夫數(shù)次告訴過你,這五行大陣乃是老夫先祖?zhèn)飨?,除非先祖?fù)生相助大荒朝廷,否則絕沒有陣法被破的可能!”
沐萱寧心憂戰(zhàn)事,被紫袍男人打斷話語,才意識到自己惹的他煩了,于是閉嘴不再言語。
但她心中的不安,卻是越來越重。
不行,還是要多做一手準(zhǔn)備才是。
沐萱寧匆匆告辭,出了紫袍男人的住處,往沐府聯(lián)軍駐扎之地而去。
不料她行至半道,就有探哨急急來報:
“兵總,大事不好,城外陣法遭破,官兵開始攻城了!”
……
登城外五里處,十萬御林軍列隊而立。
朱笙猶豫良久,自問不是優(yōu)柔寡斷之人,沒理由為了心中那點疑慮放棄大好戰(zhàn)機。
寧云雖在軍中,但他不會插手朱笙下達任何帥令。
朱笙等無可等之后,終于下令了。
陣前,朱笙高舉寶劍,大喊道:
“聽令,奉天討賊,全軍攻城!”
隨著一聲令下,戰(zhàn)號轟響,數(shù)十名傳令兵手中彩旗晃動,各部隊按照提前做好的部署對登城北、東、西三門發(fā)動攻城。
另一邊,沐萱寧聽到探哨來報,一時回不過神來,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令她一下清醒。
是紫袍男人。
“萱兒,敵軍已經(jīng)中計,你此時不去指揮作戰(zhàn),更待何時?”
“中計?”
“你難道忘了老夫最擅長的是什么?”
沐萱寧眼中不可查覺的閃過一絲懼意,她不可置信道:
“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