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意殿。
看著徐阿年抬來的一箱蜀錦,李菲愣住了。
“徐阿年,這是何意?”
“哦,這些是送給你和靈玉仙子的?!?p> “我并不需要這些,再說,我自己也有錢買。你要就送給靈玉師姐吧?!?p> “我也無事,就在這等等靈玉師姐吧?!?p> 他早就打聽好了,靈玉仙子這會兒不在,去找呂武聊天去了。
李菲皺了皺眉,嘟囔道:“又不過節(jié),又不過年,你胡亂送什么東西呢?”
“也不值幾個錢,隨便做幾床錦被就沒了。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不是什么正經(jīng)禮物?!?p> 李菲無奈,看他杵在這里,十分尷尬。
“師姐,這是今年新出的料子,又精致又結(jié)實(shí),不脫絲,不斷紗,你要不來看看。”
徐阿年取出一匹,輕輕展開來,迎面一抖,流光溢彩,絢麗奪目。
李菲雖然不想要,但畢竟是女孩子,眼睛還是被吸引住了。
確實(shí),上等蜀錦,珍貴得很。
就這一箱子,夠凡間普通人吃一輩子了。
“你買來做什么?就是請客送人么?”
“也不是,丹房派我下山采買藥材,去了一個多月,順路去了一趟家里。”
家里?這個詞挑起了李菲心里的某個柔軟的地方,脫口而出地問:“哦,回家了?你父母可安好?”
徐阿年眼神黯淡下來:“母親去年過世?!?p> 說完,眼睛還流下幾滴淚來。
李菲一愣,剛才只不過隨口一問,居然問出人家傷心事。
忽然想起自己母親,她逝世的時候,也沒來得及去看一眼,心里到現(xiàn)在還覺得有些愧疚。
入得山門,成為修仙客,對家族是極大的鼓舞,家族在地方上也可以橫行一方。然而對于他們來講,從此就斷了親情,很難再見了。
每個門派都是這么規(guī)定的,低階弟子不允許隨便下山。
等修到可以自由下山的時候,家族之中,還有幾個認(rèn)識的人呢?
徐阿年是托了采買藥材的福,難得下山一回。
李菲被他的眼淚感染,也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
“唉,我母親也是去世不久,連在她靈柩前哭一場都沒有?!?p> “是啊,我何嘗不是。”
這是入門十年,難得見到李菲流露性情,徐阿年心中感懷頗深。
破天荒地說那么多話,他可不想冷場。
必須趁熱打鐵。
“父親也老了,他為了我,付出那么大心血,但很可能,等那一天,我也依然……”
說到父親,徐阿年是真心難過。但是他沒有說父親仗了他的勢力,升了官,撈了肥差,家族中有多少人,也因?yàn)樗侔l(fā)財(cái)?shù)摹?p> 李菲對父親本沒什么感覺,被他一提醒,忽然也怔住了。
是啊,母親走了,那個便宜父親,年紀(jì)比母親更大,估計(jì)也快了。
雖然對他沒有感覺,但終歸是血脈所系,不是路人。
這一刻,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希望所有人都好好活著的。
“說起來,很搞笑啊,我當(dāng)初想入山修仙,就是求長生的。期望有一天,成就大道,雞犬升天,帶著父母一起長享萬年??墒?,現(xiàn)在才知道,修仙一途,就得拋棄父母啊?!?p> 徐阿年如今也快三十歲了,自然不是當(dāng)年那個無知少年,這幾句話,也是發(fā)自肺腑,竟然讓李菲刮目相看了。
“能說出這些話,也不是蠢人了。”她心說。
徐阿年左右看了看,沒人,掏出幾顆丹藥,遞給李菲。
“這又是什么?”
“麝香延氣丹?!毙彀⒛甑吐曊f。
朝她眨了下眼,示意她不要出聲。
這種丹藥,對修仙之人并無用,是煉丹的副產(chǎn)品,作用就是延年益壽,在凡人那邊很受歡迎。
金羽宗不準(zhǔn)弟子私自拿類似的丹藥下山,主要是怕他們拿去販賣。
堂堂仙門,賺這種錢,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一般是賞賜給有緣人的。
李菲瞬間明白了徐阿年的意思。
想盡孝得趁早。
父親雖然并不疼愛母親,他一堆的女人,豈會在意一個青樓女子。但對李菲這個給家族帶來榮耀的人,他是真的喜歡。
現(xiàn)在已不是小女孩了,從小在家里感受到的那些勾心斗角,已經(jīng)不在意了。
人都已經(jīng)開始一個個故去,若干年后,就剩你一人,還要記恨這些嗎?
她緊緊攥住手里的丹藥,輕聲說了句:“謝謝?!?p> 這是那么多年,第一次對他客氣。
徐阿年趕緊把蜀錦收起來,熱情地問:“這些布料,你就收起來吧,等靈玉師姐回來,你跟她說一聲就行了?!?p> 李菲見他執(zhí)意要送給靈玉,也不好替靈玉回絕,只好說:“那你放這里吧,師姐回來了,我自會告訴她?!?p> 徐阿年大喜,低聲說:“你喜歡那幾匹,盡管多挑些,靈玉師姐那里,隨便分她幾匹就好了?!?p> 啊,好。
李菲其實(shí)還沉浸在對母親的思念中,沒注意他說什么。
徐阿年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送給李菲的,怕她不要,特意綁上靈玉仙子。
覺得自己獻(xiàn)寶有功,終于,趁機(jī)說道:“師姐,今日微云無雨,正是黃昏時分,我與你去臥云閣賞霞如何?那里視野最開闊,觀賞晚霞,最好不過?!?p> “啊……”李菲從思念中被驚醒,“今天修煉有點(diǎn)疲勞,不想去。”
徐阿年不敢勉強(qiáng),怏怏地說:“那好,我陪你等等靈玉仙子。”
“你等她做什么?誰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你沒別的事,就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下?!?p> “沒事,咱們聊聊天也可以。反正大家平日都是一心修煉,也沒什么時候聊天,難得的見到一次面。”
李菲看看他,看看蜀錦,忽然想到件什么事,笑起來。
“徐阿年,不如去天池看看?”
“天池,去天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被仙鶴霸占了,那里也不清靜。”聽她提到天池,徐阿年心里吃了一驚。
“咱們也好久沒見過鄧少鈞了?!崩罘菩α诵Γ皫熃阏f,不要去打擾他,讓他好好養(yǎng)傷。但是,現(xiàn)在也過了兩三個月了,這么久沒見,去看看他應(yīng)該沒問題了吧?”
徐阿年臉皮輕輕抽了下。
去看鄧少鈞?
一個走火入魔的廢物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廝了。
別說兩三個月不見,最好兩三百年不見,永遠(yuǎn)不見。
但是又轉(zhuǎn)念一想,都說他走火入魔,我還真沒見過。
聽說走火入魔的人,沒有當(dāng)場死球,那就算運(yùn)氣好了。治好了,也就是凡人一個,治療效果最好,也就是保持修為,只有極其少的天才可以繼續(xù)修煉。
既然如此,我且去看看那廝的慘狀,讓她慢慢死心,豈不快哉。
想到這,忙說:“哎呀,你不說,我都忘了這事。大家都是同一年上山的,要按凡間的算法,那叫同窗。確實(shí)應(yīng)該去看看?!?p> “聽說他胡亂修煉法術(shù),走火入魔,但既然保住性命,應(yīng)該問題不大,希望他能就此恢復(fù)過來,重登仙途?!?p> 李菲沒仔細(xì)琢磨他的話,甚至都沒看他的臉,聽他言辭中充滿同門之情,如此祝福,喜不自勝:“說得對,謝你吉言,那我替他多謝你了。”
忙跳下椅子,急急往外跑。
“走吧,去看看。”
“等等,去看他,不得準(zhǔn)備點(diǎn)禮物嗎?”
徐阿年為了讓自己的同情心表現(xiàn)得更淋漓盡致,忙說。
李菲想了想,把地上的蜀錦一收。
“這個人生活很簡單,也沒什么好送的,到時候問問他就是了。”
“好!”
徐阿年渾身熱血沸騰起來。
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與李菲去做一件事,心情徹底好了起來。
果然有錢還是有用的。
“矜持一點(diǎn),不要太興奮了?!?p> “在李菲面前,不要表現(xiàn)的太囂張。”
兩人很快就來到了天池。
面對闊大的天池,遙望遠(yuǎn)處,正好鄧少鈞在喂仙鶴。
只見他伸手一揚(yáng),食料滿天飛,仙鶴撲棱撲棱跟在他后面。
“哇,真好玩?!?p> 李菲看得哈哈大笑。
“真有趣,喂個仙鶴都能喂出花樣來?!?p> 徐阿年附和道:“是啊,鄧少鈞總有點(diǎn)怪想法?!?p> 方欽明知道這兩個是門派最年輕的師叔,小心地陪在后面,一聽他們都在夸鄧少鈞,頓時泄氣,只好說:“是啊,不過,他改變了喂食方式,以后怕是都要這樣喂食了?!?p> “哦,這樣???”徐阿年順嘴說下去,“那就不好了吧?他不管以后的人的死活了嗎?”
“你們就不會學(xué)點(diǎn)水系法術(shù)?”
“師姐,宗門的規(guī)矩,不鼓勵兼修。修仙講究心無旁騖,主業(yè)都修不過來,像這樣貪多嚼不爛,耽誤正事?!?p> 李菲噘嘴道:“那以后你們再改回來不就行了嗎?”
“就算改過來,也會有幾天不適應(yīng)的?!毙彀⒛晡⑿χf。
“……”
李菲沒法反駁他,因?yàn)樗f的確實(shí)是宗門里的共識。
方欽明聽話識音,知道他兩個意見不一樣。
“李師叔,徐師叔說的對啊。改變喂食方式,看起來似乎沒什么大不了,但他能在這里喂食多少年呢?咱們又不會水系法術(shù),以后就麻煩了?!?p> “由小極大,不怎么講規(guī)矩,總歸是要吃大虧的。規(guī)矩?zé)o小事,小中可見大。前輩們定下來的規(guī)矩,自有其道理。”
他話里有話,和風(fēng)細(xì)雨之中,夾槍帶棒,暗暗諷刺鄧少鈞,你走火入魔,不就是因?yàn)椴皇匾?guī)矩嗎?
金羽宗仁義,即使是走火入魔的弟子,也是弟子,并不允許歧視侮辱,否則,像這種破落戶,早該一腳踹下山去。
李菲不想再說,沖遠(yuǎn)處喊了一聲:“喂——”
鄧少鈞猛地一轉(zhuǎn)頭,看到李菲,既驚訝又欣喜,忙回了一聲:“誒——”
他帶著仙鶴跑起來,仙鶴在他身后,團(tuán)團(tuán)飛舞,上下翻飛,非常好看。
連徐阿年都看呆了,這些仙鶴怎么會如此聽話?
“這小子,在藥伯那里種藥,在天池里喂鶴,別人覺得辛苦不堪,他卻玩得撒花,看來還真適合干這一行?!?p> 方欽明不失時機(jī)送上“哈哈哈”。
“師姐,我沒有瞧不起鄧兄的意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天下田土那么多,總得有人伺候土地。真不是要貶損小鄧,他確實(shí)就是個農(nóng)夫的天賦。”
李菲好似沒聽到,沖對面大聲喊:“真好玩?!?p> 鄧少鈞此時食料已經(jīng)撒完了,仙鶴跟著他,也不吃了,發(fā)出陣陣鳴叫。
他忽然雙手提桶,來了個金雞獨(dú)立。
“切,讓你嘚瑟?!崩罘乒笮ζ饋?。
鄧少鈞本想來個芭蕾舞的動作,腳尖豎起,轉(zhuǎn)體三周,但是,修為畢竟有限,腳尖傳來濕濕的感覺,知道不行。
敢以腳尖踩水,估計(jì)不會像天鵝,而是落湯雞,那就不帥了。
忙收了心,快步往岸邊走。
他現(xiàn)在提著空桶,能夠快步走,已經(jīng)跟奔跑差不多了。
來到岸邊,他放下桶,一看有外人,忙非常鄭重地朝他們行禮說:“弟子參見師叔?!?p> 這個大禮讓李菲覺得很尷尬,回頭看了一眼徐阿年和方欽明幾個,后悔讓他們跟著。
見鄧少鈞面色紅潤,她心中很愉快,就是不大好意思噓寒問暖,那樣太熱情了。
“小鄧啊,在這里過得如何?。俊毙彀⒛陠柕?。
聽徐阿年如此稱呼自己,鄧少鈞也是一愣。
入山這么多年,因?yàn)槭峭慌鷣淼?,大家都不大好意思擺譜,他現(xiàn)在擺起師叔的架子來了。
“回師叔,還行?!彼幕貞?yīng)。
“啊,那就好?!毙彀⒛暌桓笨赐∪说臉幼?。
圍著鄧少鈞轉(zhuǎn)移圈,嘻嘻笑道:“不錯,不錯,恢復(fù)的不錯?!?p> 心里想的是,奇怪,走火入魔了,還能這樣,回光返照了嗎?
鄧少鈞見李菲眼神里流露出關(guān)切,嘴邊有一句很想問但又不敢跑出來的問題,輕輕對她說:“不用擔(dān)心,我好了?!?p> 李菲眼睛突然紅了。
“沒事就好?!?p> “哈哈,我真的是好了,你不信?”
“信,我信,你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有事呢!”
……
鄧少鈞忽然覺得氣氛很尷尬。
他們所有人,話沒問題,有問題的是眼神。
這明明是關(guān)懷臨終病人的語氣。
徐阿年幾個,那是一副看淡生死的表情,只有李菲,那是深深的憂郁,強(qiáng)忍著難受。
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有人真的關(guān)心自己,多么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