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那雙手,正是這雙手,曾為她拈過花,斟過酒,卻因操執(zhí)了五年的槍矛而滿是老繭,格外不自然地握起了筆:
那年的一場小雪,記得我們初遇時的狼狽,你對我莞爾一笑,我們只是充滿默契的陌生人,年年的雪落,我們似乎已經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我很好,你好嗎?
“哎呦呵,文筆不賴??!你這寫的……這!難到我們還有一個嫂子!五年了,你可一句也沒透露過!太不仗義了??!”
“一邊去,還沒過門兒呢!今日大戰(zhàn)告捷,斥退了匈奴,這大喜的日子,我暫且不同你計較?!?p> “行,我先謝謝您嘞!話說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叫嫂子嘞?”
他起身,走到窗前,抬頭望了望雪,算著五年之約將至:“就這次,班師回京,就成親?!?p> 小軍師與他比肩而立,望了望雪:“急了吧?照這樣下去,咱們去達京師也得有幾月光景,”、“但,要是只你一人先我們駕馬而去,倒也用不了半月。”他微側過頭,對上了小軍師那雙含笑的眉眼。
當夜,便策馬踏雪而去,穿越山海,一夜橫跨半疆。
這日清晨,到了闊別已久的小院前,挺立門前,眼中放著熠熠光輝,整了整衣襟,抬手,扣了扣門,除了從門上簌簌而下的灰塵外,再無其他響動,他心頭一緊,張口,話語卻哽在喉中,欲發(fā)不出,“或許她還在熟睡,是我早了。”他心想,就這樣又在門口站了兩個時辰。
終于提著微顫的心再次抬起了手,方欲敲時,鄰居大嬸出來了:“天嘞!快看這是誰回來了!”經她這么一吼,小巷里的人頓時多了起來,又是一頓漫長的寒暄,有來了解戰(zhàn)況的,有夸他英勇的,有感嘆時光易逝的,贊許之聲接踵而至,而他卻在這些中艱難的提取出了他想要的信息:“你走了之后沒幾個月啊,這小鎮(zhèn)上來了幾個小惡棍,這不就看上了這眉清目秀,一個人住的小姑娘,幾次三番上門騷擾,這小姑娘被逼無奈就搬走了,具體去了哪兒,大家也都不知道,不過去年聽人說,在國安廟見著她了,應該就在那附近,遠不了?!?p> 國安廟就在京城與外界的接口處,那年他決定參軍,她就在國安廟外,成門前的一棵大合歡樹下送他,那時的國安廟才剛建成不久,如今卻都鋪上了青石板。
回想著那夜她在樹下挖好土,將親自釀的一壇菊花釀埋入樹前:“這酒啊,得是越陳越好喝,尤其是放上無年,那可真是極品了,等你凱旋,與你共飲!”她雖笑著,卻看得出一絲苦澀。
從軍前,他唯一割舍不下的還是她,刀槍無眼,萬一哪一天戰(zhàn)死沙場,讓她空等,這是他最不忍心的。
“如果五年后我失約了……”話還沒說完,忽覺嘴里被硬生生塞進了一個東西,松松軟軟,入口即化,口溢濃香,他看向她,她正低頭翻著那個小竹籃:“我跟你說啊,這個我跟李嬸學了好久呢,是不是很好吃?其實我覺得跟李嬸做的那個比還是差了點兒,但我覺得我以后好好做的話,肯定有一日做的比李嬸做的還好,我要提前給它取個名字,就叫‘乃勝’怎么樣?”伴隨著愈發(fā)顫抖的聲音抬起的雙眸早已噙滿了淚水,相顧無言……
“我、該走了?!?p> 是啊,他該走了。看著他那沉重的步伐,便知道,他還有未割舍斷的牽掛。
“如果五年之后你沒有回來,我可就要嫁給別人啦!”伴隨著那策馬而去的背影,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下。
“嫁給別人”只是她為了讓他安心的說辭,他們心里都清楚,只有割舍斷一切牽絆,才能在戰(zhàn)場上無畏生死,毫無保留!
……
他將馬栓在門外,抬腳入廟,國安廟現(xiàn)今的光景與五年前大不相同,人流涌動,香火旺盛,無意間看到了這樣一幕:
一個頑皮小兒上了廟中的眺望臺,卻不慎滑倒,小孩哭著跑向他的母親:“母親,這眺望臺上的青石板怎么比廟外的臺階還滑呀?”那位母親將他抱起來說教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往上面去,走的多了,自然就滑了?!薄翱墒?,幾乎沒有人上去過眺望臺,怎么會把地磨得這么滑?”小孩的一句話,好像讓這位母親想起了什么,側頭向旁邊的人問道:“話說之前每次來廟里上香,總能看到眺望臺上站著一個來回踱步的小姑娘,眺望著城外,也不知在尋什么,今日怎的沒見著她?”
“前幾月捷報傳來,國安廟是人流涌動,都是來祈福上香的,那時倒也沒怎么注意,現(xiàn)在想想倒有幾月沒見著她了?!?p> 聽她們閑談,如此說來,她定是長居于廟中,那廟內方丈定會知曉她的所在,如此想來,他隨一位尼姑引薦到后院無人處的一間偏房,扣門而入,殿內正中一位尼姑正跪坐于佛像前,雙手合十,虔誠禱告。
聞得開門聲,內心無一絲波瀾,未曾轉身未曾睜眼,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姿態(tài),只聞得一陣弱柳扶風般的清響:“可是來尋人?”
“正是?!?p> “所尋何人?”
“一位故人——姑蘇林晚雪?!?p> 只見那位尼姑雙眸輕微顫動,“左手邊十步內書柜上有近十年廟內尼姑生平詳記,在世,已逝都有,施主且去翻翻?!?p> 尼姑?他默默將拳頭握得更緊,咬牙一字一頓:“這絕不可能,求你告知我她現(xiàn)在身在何處!”
“萬物皆有緣法,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讓我轉告您,她如今已拜托紅塵牽絆,于本廟內修道,青絲已斷,不可回頭,請您勿要擾了她的清修,原是她毀約在先,您也不必再固守此約,煩請另覓良緣?!?p> 他聽著,早已紅了眼眶,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恕晚輩難以相信?!毙兄習袂埃瑠^力翻看著名冊簿,翻看那些在世名簿時,不知是何心情,希望她能出現(xiàn)在上面,同時又不希望在上面看到她的名字。他懷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他不想,更不敢相信那位尼姑說的話,他不相信她會無故棄了五年之約,斷了青絲,鎖了紅塵,違了自己的心,背棄了他的義,斷送了她的青春,削發(fā)為尼,他更不敢想象,若此尼姑所說非虛,而他卻在在世名冊上尋她不見,他又會做出怎么樣事來。
他雙手微顫著,慌忙而又小心的翻著每一頁早已泛黃的陳舊的紙張,可以看出,他是這么多年來第一個翻閱這些紙張的人,那么也應該是第一個來過后院偏殿的人,所以,這位尼姑的反應不應是習慣自然,更像是早有準備。
翻閱完在世名冊的最后一頁,并未見有她的姓名在內,他內心不知是驚是喜,驚的是怕在已逝名冊中讀到她的名字,喜的是她或許并未毀約,并未削發(fā)!
他在一片慌亂中極其草率的翻閱了這整個名冊,并不敢細看,他拒絕第一種情況的發(fā)生,胡亂看了個大概,并未見有她的名字,內心稍安片刻,他又一次認認真真翻閱了一遍,過程中,心止不住地狂跳,仿佛掙脫胸膛的束縛,最后一頁了,他心跳的速率又翻了個倍,抬手掀過那千斤重的紙張——并未有她的名字!嘴角止不住地上揚,三步并兩步行至殿中央,抱拳:“煩請前輩告知我她現(xiàn)今身在何處?”
“她讓我轉告您,她已毀了契約,斷了青絲,無緣于這塵世,請您再尋良人。”
他笑了:“前輩莫要再說笑了,整個廟內在世、已逝名冊上都尋不見此人,勞煩您告訴我吧?!?p> 尼姑無奈搖了搖頭,睜眼,起身,轉而面向于他:“施主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她已斷了青絲,毀了契約,與塵世無緣了。”轉身緩緩離去,只留他一人原地呆佇,淚水慢慢溢出眼眶,“這是什么意思?”
“彼所見皆汝,汝所為皆為彼所見。”
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踏出殿外,他早已猜到了原因,只是一直不敢相信——終是踏馬離了家,守了江山,卻負了你。
登臨眺望樓,看著那片自己曾為之拼命的土地,一股心酸于心中翻涌,青石板上還一直留有她的痕跡,五年來,她用等待與思念在青石板上刻踏出一首《釵頭鳳》:
匈奴犯,親朋散,秋水送秋戰(zhàn)火燃。
兒女情,暫舍斷,提槍上馬,力赴國難。
戰(zhàn),戰(zhàn),戰(zhàn)!
百磨難,千錘煉,長矛一揮敵盡散。
層樓里,腸千結,不計生死,橫拋熱血。
勝,勝,勝!
這是一首頌歌,他撫摸著五年來風雨無阻的眺望者于青石板上留下的痕跡,淚如雨下。
“如今凱旋而歸,定會與你共飲這菊花酒?!?p> 挖開合歡樹前的土,將塵封五年之久的菊花釀拿出,連同菊花釀一起塵封了五年的,還有一張字條,應是她埋菊花釀時一起埋進去的:“犧牲小我之幸
謀舉國之福
縱使一生也等得
這是我平生做過最劃算的交易
此生,足矣!”
是啊,事到如今,我們彼此卻從未悔過。
他手提酒壇來到城門外距邊疆最近,視野最好的一片高地,這里與之前果然有了些許變化——遠遠的小山丘上多了一個小土堆。
“彼所見皆汝,汝所為皆為彼所見。”
他禁不住笑了,將酒壇置于墳前,席地而坐:“你果然在這兒?!痹捳Z哽住,嘴角卻再也揚不上去,仰望天空,欲將淚水藏起,不想她看到他這滿身的狼狽,“喂,你說你怎么混的,連塊碑也無人給你立?”說完,內心一驚,又是一陣酸楚。
幾月前,他將關鍵一戰(zhàn)的捷報以最快的速度傳回京中,只為博她一笑,可未曾想,這捷報終是晚了一日,未能讓她看見,捷報傳回,京中沸騰,人們紛紛來廟中上香,人滿為患,繁忙至極,只能將她草草葬于她想去的地方,連木碑也未曾立起……
“是我對不起你?!?p> 起身,以檀香木為碑,于碑上復刻了一首《釵頭鳳》:
為家國,舍情緣,心事盡葬花樹前。
賊人惡,拒不還,力守貞節(jié),削發(fā)為庵。
難,難,難!
景傷春,煙波隔,滿腹苦思與誰說?
追往昔,守期約,郁滿心頭,玉骨深嵌。
晚,晚,晚!
一個“晚”字道盡了五年的苦思,一個“晚”字戳破了一生的遺憾。
他知道她一直死守著他們的誓言,他知道她不想他遺恨半生,他知道她比任何一個人都希望他幸福,可是她卻不知道,對他而言,不是這個人就不行?。?p> “可曾悔過?”
“此行七苦皆嘗盡,換舉國之甜,此間算是功德圓滿,卻是負了一人,但若從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但求再沒有遇見她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