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站在明月小區(qū)地下室的入口面前抽著煙。他的身后兩名穿著便衣的同事守住了地下室的入口。他沒有讓同事把警戒線設在地上，只是讓他們控制住地下室的現(xiàn)場不要讓人隨便進出。他擔心警服和明晃晃的警戒線會引來圍觀，然后就是各種引人恐慌的流言，這些流言有時候甚至和案情毫無關系，特別是這次又是發(fā)生在地下室這樣的地方，流言恐怕會編得更加離譜。
死者是一個體面的小姑娘，有正當?shù)穆殬I(yè)，她穿戴整齊被人勒斃在床上。老秦剛剛進去看過，從她躺的地方來看，他覺得兇手應該是在屋內，而那個女孩是在靠近房門的一側。從女孩的衣著來看，應該是從外面進屋時遇到兇手。門鎖被人從門外破壞，應該是入室盜竊的兇手遇到了從屋外回來的屋主，然后下了毒手。屋子里面被翻得七零八落，但是不知道兇手到底拿了什么東西。老秦沒有多看，他想等鑒證科的人過來了再說。而且老秦有嚴重的鼻炎，還帶著哮喘，對除了煙以外的不干凈的空氣很敏感，地下室待久了，他就有些不舒服，于是跑到外面一邊抽煙一邊等人，而鑒證科的人一如既往的來晚了。
這個時候，小區(qū)門口緩緩的駛過一輛奔馳車，老秦突然有種直覺，他覺得車里面的人正朝他站著的方向盯著看。
“兇手？”老秦心中嘿嘿的想著，他前段時間去上了一個什么什么高級研修班，聽一幫專家胡扯，他想起好像有人說過什么兇手會返回現(xiàn)場之類的話，但老秦覺得自己不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小區(qū)少女被害，神探極速破案！”報紙的大標題。
老秦不僅在心中冷笑，都快五十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喜歡想東想西的。
但當老秦看到小區(qū)大門拐進一個衣著體面，身材高挑的年輕人的時候，老秦覺得有些事情還真不好說。他的直覺再次告訴他，這個年輕人就是從剛才的奔馳車上面下來的。
那個年輕人一進小區(qū)大門，就看到了老秦和他的同事，而且老秦覺得他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但他似乎沒有遲疑，徑直沖著他們所站的地下室入口急沖沖的走來。他可能故意選擇忽略了站在旁邊的三個人。
“你找誰？”老秦的同事攔著了他。
“我找A013的區(qū)小青?！?p> 兩位同事一起望向老秦。
“你和她什么關系？”老秦在年輕人的身后問道。
年輕人并沒有問他們三個人的身份，這很少見，老秦想。
“她怎么了？”年輕人轉過身來，他的臉上已經(jīng)從剛才的焦急變成了恐慌。
“我問你和她什么關系??？”老秦抬高了嗓音，厲聲的問道。
年輕人一愣，“我是她男朋友。”他老實地回答。
“男朋友？”老秦心中嘀咕。“你穿得周吳鄭王的，開著奔馳，你女朋友住一套十平米不到的地下室？”
“你叫什么名字？”老秦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證。
“我叫高巽，和小瑩是同事?！蹦贻p人胡亂的在身上幾個口袋拍了拍，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老秦。
老秦看過小姑娘的工牌，再看到遞過來的名片，開始明白這是一種什么關系了。
“她怎么了？”看著老秦在研究名片，年輕人小心翼翼的再次問道。
“哦”，老秦抬起頭，“我讓我同事詳細給你說?！比缓笏魺o其事的朝著一個同事喊道：“小王，你帶他到車里面，把情況給他說一下，等會完事了，回去做個筆錄。”
小王心領神會，托著年輕人的胳膊肘，把他引向停在小區(qū)里面的一輛警車。
“我能去看看她么？”年輕人仍舊小心翼翼的問道。
“會讓你看的，去吧”，老秦一揮手。
年輕人不哭不鬧，跟著小王走了。
鑒證科的人好歹來了，老秦陪著他們在下面，時不時跑到上面來透氣。開始看到年輕人和小王在車里面講話，年輕人低著頭，看不到表情怎么樣，不過倒是很安靜。再次出來時，就又看到年輕人站在警車外面手舞足蹈的打電話，小王緊張地站在他旁邊，生怕他跑了。好不容易到了下午，鑒證科基本要搞定了，他再次上來，他自己的手機響了。
“老秦，你的手機咋老打不通？”是局里分管刑偵的陳副局長。
“地下室呢?！崩锨卮稹?p> “哦”，陳局長似乎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扒闆r怎么樣？”
“有點麻煩，一個小姑娘，被人掐死在出租房里面的?！崩锨卮鸬溃骸斑@小區(qū)是個老小區(qū)，地址又比較偏，我看了一下，這攝像頭恐怕夠嗆。”
“哦，涉毒？涉黃嗎？”
“這個沒有，是正當職業(yè)的一個姑娘，可能是入室盜竊引發(fā)的”
陳局長又哦了一聲，“事主的男朋友，有一個姓高的律師，是不是在你那邊？”
“是啊”，老秦暗笑，這些律師還真是神通廣大啊。
“你讓他去死者門口看一眼，畢竟是男女朋友，也確認下尸體，鑒證科搞定了嗎？”
“差不多了?！?p> “等鑒證科走了讓他去看一眼，別進屋，就在門口看，門口看得到吧？”、
老秦嗯了一聲，陳局長掛了電話。
“你這么神通廣大，為什么不給你女朋友租個好點的房子？”老秦想著，看著鑒證科的人提著大包小包的上來，他向年輕人招招手。
年輕人點頭哈腰的小跑過來，老秦盯著他，指著地下室的入口，“走，你去看看”。
老秦故意跟著年輕人的身后，地下室的道路有些錯綜復雜，年輕人不時停下來用眼神向老秦詢問是否走的正確。老秦有些失望，年輕人完全不像曾經(jīng)來過這里，老秦相信自己，如果年輕人是裝的話，一定逃不過自己的眼睛。
到了A013門口，和站在門口的同事打過招呼，老秦拍拍年輕人的肩頭，讓他站在門口。
“就在這里看吧”
房子不大，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單間，陳設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透出半縷陽光的窗戶下面立著一個簡易衣柜，除此之外，房子里面別無他物。桌子上靠墻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擺放著許多化妝品。桌子下面有一個小巧的電飯煲，顯然已經(jīng)用過多時，鍋邊和四周散落這已經(jīng)干涸的米漿。
一個女子穿著淡藍色的短款大衣，臉朝下的躺在床上，濃密的頭發(fā)蓋住了她的臉龐。身下的床單和被褥已經(jīng)亂成一團，有的地方褥子被蹬踢得很厲害，甚至露出了下面的床板。
老秦一直留意著年輕人臉上的細微變化，看到尸體的時候，他確實顯得激動了一些。
“她怎么死的？”年輕人盯著尸體，輕聲的問道。
“被人勒死的?！彪m然有一下遲疑，但是老秦還是如實回答了他。
“哦”，年輕人淡淡的應了一聲，眼睛依然直直的盯著屋內。
雖然陳局長有說什么確認尸體之類的話，但是老秦并沒有去把尸體翻過來讓年輕人確認。確認尸體自有死者的父母來認，男朋友認了也作不得數(shù)。老秦明白陳局長所謂的確認尸體只是托詞，只要年輕人不堅持，他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年輕人的反應已經(jīng)說明他認得躺在床上的人。
“你第一次來這里嗎？”老秦問。
“?。俊蹦贻p人似乎正在發(fā)神，隨即哦了一聲“是，是第一次?！?p> “你知道區(qū)小青平時有什么貴重物品嗎？”，老秦盯著年輕人：“據(jù)你所知的話”。老秦確實看不出，這個屋子里面有什么值得偷的東西。
年輕人茫然的搖搖頭，然后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一樣，“她最貴的應該就是一部最新的蘋果手機，兇手有拿走嗎？”
年輕人的回答讓老秦稍微有些奇怪，似乎年輕人已經(jīng)和他一樣，認定這是一起入室盜竊的案子，也可能是小王給他講了什么。
“蘋果手機？”老秦再次遲疑了一下，“這個沒有，應該是被兇手拿走了吧。”
“哦”年輕人依然茫然的點點頭。
“那就沒有了”過了半餉，他才說到。
老秦一直忙到晚上一、二點鐘，回去之后，他先把年輕人扔在大廳，和值班的人交代幾句之后，他就找到小王反復確認這個叫高巽的年輕律師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的時間線。雖然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做，但是老秦還是覺得應該把現(xiàn)在手中這個嫌疑最大的人搞清楚。老秦基本上確認這個年輕人不是兇手，警察的直覺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就是基于多年工作經(jīng)驗的，對結果的難以名狀的判斷。就算不能確認他是兇手，也應該盡早把他的可能性完全排除掉，這樣老秦才能放心的開展下一步工作。
小王已經(jīng)按照年輕人的說法找到了所有可能的視頻。這些視頻不難找，和區(qū)小青所住的小區(qū)不同，年輕人去的都是遍布攝像頭的地方。
和年輕人說的一樣，他昨晚先是和區(qū)小青去了一家高級餐廳吃了飯。視頻顯示他們的飯吃得似乎不算愉快。吃完飯了以后，高巽居然讓區(qū)小青獨自一人回去了，一個人在餐廳外面等人。然后高又和另外一個女人在餐廳外面喝咖啡聊天，天氣并不暖和，這樣的聊天不可能是怎么樣的無意義的閑聊。
“這個女人是誰？”小王嘟囔著。
“他沒有提到這個女子么？”老秦問。
小王搖搖頭“他只是說和區(qū)小青吃了飯，然后自己開車回去了，沒有說和這個女人聊過天?！?p> 老秦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女人應該是高巽的另外一個女朋友，從視頻上看她似乎和高還般配些。不管誰是正牌女友，昨晚的情形應該是兩個女朋友碰在了一起，而高試圖解決這個事情。
這種明晃晃朝著殺人動機去的事情卻讓老秦更有挫敗感，高巽和他說的一樣，10點開車回家后一直在公寓中待到早上的十點過才匆匆的從公寓出來，那個公寓密布攝像頭，除非高巽會飛，殺人的不可能是他。
“會不會是那個女人？”老秦想，但又想到被破壞的門鎖，覺得不像一個女人的手法。
“這個女人的身份要確認一下。”老秦說。
小王點點頭，“等會錄筆錄的時候，我問問他?！毙⊥踅乐斖盹埖拿姘闹鶐妥诱f。
老秦盯著他，他也盯著老秦，過了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拿起桌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口把面包咽了下去?！拔蚁却_認，吃了就去，吃了就去?！?p> 然后是前面值班的人來說，地下室那個死者的家屬到了。老秦深吸了一口氣，做了一下心理建設，走了出去。這樣的事情其實一般可以讓手下的人去辦。但老秦每次都自己去，雖然每年老秦基本上要見十來次死者家屬，但他始終不能像他有些同事一樣習慣這樣的場面，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場面讓他難受，他才每次都親自去。他簡單的覺得難做的事情不能自己躲了，讓別人去。
他才到大廳就看到那個年輕人已經(jīng)和兩位老人談上了話。兩個悲傷的老人穿著普通的衣服，腳邊放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背包。年輕人坐在他們傍邊，雙肘撐在大腿上低頭和他們說著什么。這個場景，不像是三個同時失去至親的人在報團取暖，而像一個律師在向一對車禍中失去親友的老人招攬生意。不知道為什么，老秦不喜歡這個年輕人，甚至有些討厭他?？赡苁且驗樗蓭煹纳矸?，老秦每次看到律師和自己的當事人，無論是嫌疑人還是受害人說話，都不由自主的心生反感?？赡苁且驗樗w面的外面讓老秦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許是他腳踏兩只船的作風，更有可能是他表面謙恭禮貌之后仍能察覺到的不真誠。反正就是不喜歡。其實老秦覺得這個年輕人表現(xiàn)得不錯，或者說表演的不錯。老秦見過不少失去親人的人。像年輕人這樣表面上看不出悲傷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他們大多是一些年輕人或者成熟的男子。他們像這個年輕人一樣，并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情緒波動，反而顯得特別理性，禮貌地聽著你講話，安靜的等待指示，安靜的處理手續(xù)。有時候他們甚至特別能理解別人，對于警察和醫(yī)生有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漫不經(jīng)心也很大度的幫著他們說話，去安慰其他的人。他們似乎更想讓人看出，或者說，他們在告訴自己可以正確的處理好這樣的突發(fā)事件。這一點上，年輕人表現(xiàn)得并不突兀，也沒有什么不和諧的地方。但是老秦總是覺得這個年輕人在這個面孔下面有其他的東西，說不出來的感覺，他的腦袋似乎并沒有受到這次事情的影響，在積極的開動著，在努力的想要達成某種目標，找到什么或者隱藏什么。
一切都按照程序進行，兩位老人去確認了尸體。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她本來在大廳就哭得不行了，看到女兒的的尸體更是差點暈了過去。老父親還好，一臉嚴肅站在旁邊，可能是因為看到女人哭的實在厲害，就自己忍住了淚水。老秦很慶幸區(qū)小青只是被人勒死的，不像他以前的一些案子，不是被捅得血肉模糊，就是被砍得七零八落。要不就是在水里面泡的面目全非。最麻煩的是性侵，老秦也是有兒女的人，他實在難以想象那些家人們需要多少的力量才能承擔起那樣的打擊。這樣的心情并沒有因為次數(shù)的增加而減淡，反而一次比一次更加難受。老秦覺得自己可能本來就不是干刑警的材料，誤入這行二三十年，他天天計算著退休的日子。
給年輕人作筆錄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的九十點鐘了，一切都比較清楚了。當他聽小王說昨晚在餐廳外面的那個女人是省委宣傳部的辦公室主任，她父親是省委秘書長的時候，心中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多么經(jīng)典的橋段，攀龍附鳳又不忘沾花惹草，死的卻是地下室的人。但是這些都和老秦沒有關系。結合現(xiàn)在所有的證據(jù)，年輕人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不管他人有多渣，只要最后一刀不是他捅上去的，就不是他這個刑警應該管的事情。做了這么多年的案子，和兇手一樣可惡的人多了去了。
年輕人的筆錄做完，今天的工作也算是完成了。老秦準備下一步再把四周的卡口攝像頭歸攏搜尋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有什么收獲，還有那個女人，是不是也可以試著接觸一下。
等他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位老人還坐在大廳里面，他好奇的訊問他們?yōu)槭裁催€不走，老人回答說年輕人給他們訂了酒店，讓他們等等，好開車送他們過去。老秦有些自責，如果知道他們在外面等，他就可以加快些，年輕人這條線本來就沒有什么收獲。
“總算有點良心”，老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