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天徹底黑了下來。莊家人心疼煤油，不愿意呆在家里白白消耗燈里的煤油，于是，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出家門，三五成群的聚到街面上，或扯些閑篇，或做些手工活來度過入夜前的時光。街上已經(jīng)聚集了幾堆乘涼的人群，熱熱鬧鬧邊說邊笑的大多是年青的婦女們，老人們顧念身份，不會摻合進(jìn)去，只會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傾聽她們的話題，聽到有趣的地方，便在嘴角掛出若隱若現(xiàn)的微笑。男人們或坐或蹲，偶爾蹦出的一兩句話，無非是莊稼活、天氣之類的，往往得不到人群的熱烈回應(yīng)。
二柱媽坐在小凳子上，眼睛時不時瞄一眼在人群里跑來跑去的兒子們。瞧，已經(jīng)在村里小學(xué)上四年級的大柱哄著弟弟們玩呢，他站在那里，已經(jīng)有大孩子的樣子了；老兒子小柱呢，最調(diào)皮，正在人群里起勁地竄來竄去。她環(huán)視了一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婦女，不由得挺了挺腰板。在這個街面上，她兒子的數(shù)量最多。
二柱呢？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環(huán)視了一圈，沒找到二兒子的身影。她起身往遠(yuǎn)處望了望，街角另有一群孩子在玩，應(yīng)該在那群孩子里吧。這孩子似乎不怎么跟自家的兄弟玩啊，她心想。
正想著，就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從自家院子方向傳了出來。這個點兒，誰這樣火急火燎的？二柱媽扭頭去看。不大的功夫，二柱和他二叔的孩子四兒從院子里跑了出來。
“大半夜的，你們倆跑啥？”二柱媽問，話里已經(jīng)帶上了責(zé)備的意味。不知道家里有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嗎？
二柱沒有理會母親，他的目光飛快的搜索著外面的人群，然后，他沖著一個人大聲地說：“二叔，我二嬸肚子疼了，讓你快找大夫?！?p> “怎么肚子疼了？”那人慢悠悠站起了身。
“你快著點，我媽疼得都在炕上打滾兒啦！”四兒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
“你快去，我先看看他二嬸去?！倍鶍屢贿厡π∈遄诱f，一邊麻利地將手工活夾到腑下，拿起了板凳。
“大柱媽，你們家老二家里的是不是快到日子啦？”有人善意地提醒道。
“可不是嗎？應(yīng)該也就在這兩天啦。”二柱媽反應(yīng)過來，急忙叫住小叔：“他二叔，你去找村頭老張家的吧，她也能看病，也能接生?！?p> 那人答應(yīng)一聲，跑動了起來。二柱媽跨進(jìn)院子，吩咐兩個孩子：“四兒呀，你別去后面啦，先在我們家睡一宿。別哭，應(yīng)該沒大事。二兒呀，你帶好你弟弟?！?p> “包在我身上?！倍闹馗饝?yīng)。
大家庭平靜的夜晚被打碎了。兩個孩子趴在窗臺上，看家里的人來來往往，后院的燈亮了起來，許久都沒有熄滅。
四兒望著外面漆黑的夜，雙手不由自主地抖動著。二柱見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怕。咱偷偷去看看?！?p> “大人不讓去，要是被他們看見了會挨說的?！彼膬翰亮艘话蜒蹨I，小聲的說。
“說就說，怕啥！要不，你在這兒等著，我?guī)湍憧纯慈??！倍嶙h道。
四兒想了想：“我也去。”
“走?！?p> 小哥倆躡手躡腳地下了炕。農(nóng)歷十五的晚上，月光溫柔的籠罩在院子里，透過窗戶可以清晰地看見外面的世界。趁著此時家里無人，他們悄悄往后屋摸去。二柱走在前面，盡量將四兒擋在后面?！耙怯龅饺耍揖涂人砸宦?，你再低著點”二柱說。四兒的高個子太礙事啦。
二柱慢慢的移動著后門，一邊往外推一邊往上端。木門無聲無息的被打開了一道縫隙，足夠兩個孩子鉆進(jìn)鉆去。他先探出頭去觀察后院的情況。后院空無一人，正房的窗簾嚴(yán)嚴(yán)實實的掛著，遮擋著外面的光線，也將外面的情形隔絕開來。
二柱長長的松了口氣，膽子大了起來，他回頭沖四兒點了點頭。電影里都是這樣演的：前面的人探聽情報，如果情況是安全的，就沖后面的人這樣點點頭，后面的人就可以放心的往前沖了。這樣的動作深深吸引了他，他早就想這樣干一回，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找到機(jī)會。這回他終于如愿了。
二人很快就到了后屋的窗根下，二柱認(rèn)真聽著里面的動靜。里面?zhèn)鱽韼讉€人的說話聲，有二柱媽的，有陌生人的，中間還夾雜著四兒媽的呻吟聲?！斑€得多久呀？”“早著呢，明天早上吧?！薄吧匣厣膬旱臅r候，可快啦，沒多長時候就生出來啦，這回怎么還慢啦？”“這孩子是個淘的，會折騰人?！薄翱粗裥∽樱€是像丫頭？”“喲，這可說不好?？粗粶?zhǔn)，生下來再看才準(zhǔn)呢?！蔽堇镎f話的兩個人輕輕笑了起來。
二柱似懂非懂，扭頭去看四兒，后者也一臉懵的看著他。心里的疑惑沒有解開，怎么辦，要不要再聽聽呢？二人正在猶豫不決，就聽見前院傳來四兒爸說話的聲音。二人慌了，急忙邁大步往前屋趕。直到他們從后門又?jǐn)D進(jìn)了屋子，后院依然沒有出現(xiàn)四兒爸的身影，二人這才放下心來。
“二哥，她倆到底說我媽怎的啦？”四兒依稀覺得母親并沒有鬧肚子，也不是感冒之類的疾病，可他不明白的是，為什么要請大夫呢？
二柱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等明天早上再說吧。里面的人也說要等明天早上。”
四兒無奈的點點頭。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既傷心又害怕的情緒倒是減輕了不少。
第二天一大早，四兒拉著二柱跑到后院。此時，后院屋子的窗簾半拉著，二柱媽在外間屋燒火。見二人來了，二柱媽笑著對四兒說：“四兒呀，快進(jìn)屋看看你小妹去?！?p> “哪兒來的小妹呀？”
二柱媽嘻嘻的笑出了聲：“哪兒來的？你媽生的唄，還能是撿來的嗎？”
四兒爸從里屋走了出來，臉上既不悲又不喜。見四兒來了，他走到兒子跟前，出乎意料地摸了摸兒子的頭，感嘆了句：“我大兒子！”
“你看，嫂子可得說你一句，這時候可不能惹你媳婦不痛快?！倍鶍屨f。
“我知道，我也沒說啥呀?！闭f著，四兒爸背著手，自顧自走出了門外。
小嬰兒的降生讓院子變得熱鬧起來，左鄰右舍的婦人們來來往往，熱衷討論孩子像爸還是像媽的問題。四兒媽對誰都一臉誠懇：“我看著可跟她爸的模樣一樣呢?！迸龅剿膬喊忠苍趫龅臅r候，她說得尤其熱切，她逐一將孩子的鼻子、眼睛、嘴指給來人看：“你細(xì)看，可不是挺像的嗎？”看著跟她極為相像的小孩，來人趕緊點頭，像，她爸的孩子不像她爸還能像別人嗎？
四兒爸并不在乎這個孩子像誰，他每天都在計算將來宴請賓客的開銷，親戚們來齊的話，總得坐滿三桌。席面太差會被人笑話，可再差的席面都需要真金白銀。
“要不就別辦啦，一大筆錢呢！”他皺著眉頭，跟父親商量。
“看你那點出息。你媳婦生四兒的時候，你手里也沒錢，還是你去你姥家借錢才把事辦下來的。那時你多高興呀，現(xiàn)在你就是看你媳婦生的是丫頭，沒當(dāng)時的心氣！”老爺子斜了他一眼。
“現(xiàn)在，我手里的錢也不多。丫頭又早晚是別人家的，不趁哪。”
老爺子拍了一下炕沿，他用了巧勁，既不讓手疼，又顯得有氣勢：“就是丫頭也是你親閨女。將來你老了，有個頭疼腦熱的，誰知道用到誰呢！光指著兒媳婦？”
見兒子的神色緩和下來，老爺子又給加了加秤：“閨女比兒子會惦著人。你年紀(jì)又不大，腦子里裝得都是啥封建東西，還沒有我這個老頭子覺悟高。”
四兒爸耳根子軟，聽了父親這樣說，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絲慚愧，聲音低了下來：“還是錢不湊手。不行，我再去借借。”
“行了，我估摸著你手里也有倆錢，也差不太多。正好我手里也有點，都給你拿上。”老爺子從兜里換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票子遞了過來。
四兒爸大喜過望：“還是我爸對我好呀！”他快步幾步，接過票子。轉(zhuǎn)念一想，怕老爺子反悔，趕緊找個借口溜走了。
老爺子搖了搖頭，老兒子不光是老太太的寶兒，對他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