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名劍山莊已悄無人聲,寬廣的校場周圍水杉環(huán)繞,翠柏林立。校場一角,幾株粗壯高大的石榴樹上碩果累累。這些樹是名劍山莊創(chuàng)建之初就種下的,已跨越百年滄桑。柳家對這些樹的保護已寫入家訓(xùn),大意是:名劍山莊可以根據(jù)在任莊主的意愿修建,唯獨這練武場周圍的樹木,只許多不許少,最差也要保持原樣。
柳宸鋒的父親柳毅有著濃重的文人氣質(zhì),極厭惡江湖是非,只想陪著心愛之人縱情山水。他在柳宸鋒還未成年時,就讓他接觸江湖事宜,同時學習管理名劍山莊。在他的悉心打磨下,加上自身的努力與天賦,柳宸鋒不負眾望,成為了名劍山莊新一代的少莊主。
少年成名的人,付出的通常比普通人多得多。這個時候,名劍山莊上下早已入睡,只有柳宸鋒還在校場練劍。他有單獨的練武廳,但他更喜歡這里,無遮無攔,無拘無束,與自然為伴,有種天地任我行,日月在我心的曠達與廣闊。
柳宸鋒溫習著柳家世代只傳掌門人的獨門劍法——風息十三劍,漸入無人佳境。舞得興起,他使出一招“露橋聞笛”,左向刺出。一道人影穿過石榴樹叢,接住了他下落的劍。刺客?可來人沒穿夜行服,只以黑紗覆面,著寬大的尋常麻衣,壓根就沒有刺客的樣子。柳宸鋒揣摩著對方的來意,沒著急問話,更沒著急出招。
“久聞少掌門劍法高絕,獨步天下。在下不才,想討教幾招,不知可否?”
“江湖之大,藏龍臥虎。柳某才疏學淺,哪有膽說自己獨步天下?閣下若有心切磋,在下定當奉陪。請?zhí)烀骱笤賮?,你我堂堂正正打一場。?p> “我不。我就要現(xiàn)在打。不過,月色這么好,也實在不宜弄得刀光劍影的。要不咱倆換個方式?就以兩天為限,兩天之內(nèi)學會并破解對方一套劍法,就算贏。輸了的人要答應(yīng)對方三件事。如何?”
“兩天?閣下這么自信?”
“難不成你信不過自己?”
既然敢上門挑戰(zhàn),柳宸鋒相信麻衣人有兩天學會一套劍法的能力,更相信自己不會落人之后。他感覺不出麻衣人的惡意,短時間內(nèi)又找不到他此舉的真正目的,索性不去想?!斑@個比法倒獨特。旁人生怕自己的劍法被學了去,閣下倒大方,竟主動奉送。”
麻衣人哈哈大笑:“天下劍法,大多徒有其名,精絕的如鳳毛麟角,能入我眼的更是少之又少。我的劍法不容易學,柳莊主要有心理準備。閑話少說,是我先來,還是你先來?”
“名劍山莊的規(guī)矩,登門者無惡意,便是客。待客之道,理當主人先表誠意?!绷蜂h心想,依剛才的說法,此人也是劍道高手,普通的劍招沒可能鎮(zhèn)得住他。況且他已在旁偷看多時,我再換別的反倒不合適。打定主意,便又將風息十三劍從頭到尾舞了一遍,舞得極為認真,不馬虎,不藏私。
麻衣人道:“妙哉,妙哉!不愧是傳世之劍,果然精妙絕倫!”
“柳家以劍術(shù)傳家,這又是柳家的家傳絕學,自然不會太差?!?p> “柳莊主說話倒實在。不過,依在下拙見,柳莊主對這套劍法的理解還不夠完美。”麻衣人舞了起來,邊舞邊解說,“相傳,渭城王功成名就后,時常感慨自己雖戰(zhàn)功卓越,護國安邦,但殺戮太盛,終究有虧德行,有損陽壽。于是他親自編了一套劍舞,表達他‘一愿天下無戰(zhàn)事,人民安居樂業(yè);二愿自己馬放南山,安享田園生活;三愿有情人長相廝守,無生離死別’的心意。風息十三劍就脫胎于渭城王劍舞,少了殺伐鐵血,多了柔情、仁愛和對平凡生活的向往,暗含惆悵追悔之意,在柔不在剛,在藏不在殺。你的劍剛勁有余,柔性不足,劍身帶起的風嘶嘶有聲,有如毒蛇吐信,使得那招‘露橋聞笛’的殺氣過重而露了破綻,與劍法的初衷背道而馳,導(dǎo)致威力銳減。你要記住,這招出劍要快,快似流星,快似魅影;收劍要緩,要輕,要柔,似飄墜的落花,拂水的柔柳,美人的嘆息?!?p> 柳宸鋒聽得入了神,一時間忘了身在何處。
麻衣人收劍于身側(cè),夜風中隱隱有一縷清音飄過柳宸鋒的耳畔,像晨露滴落在琴弦上,像三月春光里的裊裊笛聲,令人心馳神往。他指出劍招中的幾處不足,將完善之法細細講與柳宸鋒聽。
柳宸鋒大為震驚:“閣下何方高人?不但會使柳家劍法,竟然還深知其精髓!”
麻衣人皺眉道:“廢話真多!我無害你之心,你怕什么?”他完全是長輩教訓(xùn)晚輩的口氣,說話相當不客氣。“強者才有話語權(quán)。你對這套劍法的領(lǐng)悟不如我好,就得聽我的。按照我剛才說的舞來看看。快點!”
柳宸鋒找不到話反駁,只得老老實實照做。
麻衣人看了一陣,露出些許贊賞之意:“掌門就是掌門,確實有天分。你現(xiàn)在來看我的劍法。”他照樣是邊舞邊講,將劍招說得清清楚楚?!澳銘?yīng)該也看出來了,這套劍法非常適合你。你若是想出了破解的招式,它就歸你了?!?p> 柳宸鋒不勝歡喜。他確實是個劍術(shù)奇才,只看了六遍,已能將一套變化無窮的劍法舞得七七八八。麻衣人又給他演示了兩遍,他就全部記住了。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柳莊主,你為什么要習劍道?”
“原因很簡單,我想殺盡天下惡人,為好人做主?!?p> 麻衣人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只道:“這世上的劍招,大都是為了殺而存在。但真正的劍道,不是為了殺,而是為了救——救人和自救。名劍山莊以劍術(shù)笑傲江湖,柳清揚老前輩的三十六路清揚劍法更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且柳老前輩的劍只誅奸佞,斬妖魔,不欺良善,不殺無辜,無愧于劍俠之名。柳少俠正直俠義,一片冰心,有祖輩的俠肝義膽,亦有濟世的雄心壯志,假以時日必成大器。美中不足的是,你的劍招太過凌厲霸道,缺乏寬仁,難免有錯殺之時。須知,太過剛猛的劍法若遇上絕頂高手,自保難,取勝就更難。所以,你要常自省,知己所短,趨利避害,方能立于不敗之地?!?p> 柳宸鋒想起柳清揚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下意識握緊了劍:“閣下所言極是,宸鋒謹記?!?p> “我再問你,有兩個人,一個生在名門正派,修劍道;一個魔族出身,修魔道。你愿意與誰結(jié)交?”
“我不在乎他們出生如何,也不在乎他們是否修劍道,我只看他們的劍為何出鞘,又為誰染血!總而言之,誰為正義而戰(zhàn),我便結(jié)交誰!”柳宸鋒想起三界的種種不公,斬釘截鐵地道,“依在下愚見,正義不該被一人之言定義,不該被陳腐的思想束縛,不該淪為強者的權(quán)柄,更不該打著正道的旗號,偽裝成華麗的正義之劍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屠戮弱者!”
“柳莊主所言甚合我意。希望你心口一致,說到做到?!甭橐氯怂剖抢哿?,摘了個石榴潤嗓子,“你繼續(xù)練,我歇會?!?p> “是?!绷蜂h有才,有才的人都傲氣,不愿聽人說教。只是這麻衣人是個例外,他的話句句在理,又多半是夸贊之詞。柳宸鋒聽著不但不厭煩,反而心生感激。他一遍遍練著麻衣人的劍法,不明白的就問,有時還請麻衣人再演示給自己看,兩個時辰下來便已爛熟于胸。
麻衣人問:“這石榴這么甜,怎么沒人吃?一會我能摘兩個走么?”
“當然能!都說物以稀為貴。山莊里到處都是石榴樹,已經(jīng)沒人稀罕了,公子想摘多少就摘多少?!北疽詾槁橐氯酥皇钦f說而已,結(jié)果他當真挑選了兩個又圓又大又飽滿的摘了拿著。“公子喜歡吃石榴?”不知不覺間,柳宸鋒對麻衣人的口氣變尊重了。
“不喜歡,嫌麻煩。明晚見?!焙蛠頃r那般突然,麻衣人說走就走,如光影般消失在重重樹影里。
奇人!柳宸鋒嘆道:可惜,我名劍山莊沒有這樣的人才!他毫無睡意,又開始練劍,越練越熟,越熟也就越驚。這套劍法簡直妙不可言!好比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盒子,初見時以為它不過就是外表奇特些??墒牵斈闳ヌ剿魉顚拥臇|西時,竟意外地摸出兩個大金元寶來;繼續(xù)探,又得到了珍珠;再探,是寶石,夜明珠……源源不斷,層出不窮的新東西遠遠超出了你的想象,而且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得到什么!柳宸鋒興奮極了!他已完全不在意麻衣人的來歷,也不在乎他有何算計。他現(xiàn)在只想將這套劍法練好,練到極致。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紅透了的石榴在晨風中晃動,像一只只憋足了勁攥著的小拳頭。距石榴樹不遠,一株五六丈高的桂花樹墜滿了白的黃的花,將芬芳鋪滿枝杈。
莫待一直睡到傍晚時分才起床,他是被謝輕云和夜月燦吵醒的。兩人在門外使勁拍門叫嚷,跟火上了房似的。顧長風心有不快,又不好過分阻攔。畢竟這兩人大老遠從瑯寰山趕過來接莫待,他是感激的。莫待充耳不聞,不緊不慢收拾整齊了才開門。
謝輕云笑看他,目光灼灼?!拔蚁肽懔?!”他摸了摸莫待的額頭,眼里的笑意越發(fā)濃了。
莫待拉起顧長風的袖子擦了擦被摸過的地方,嫌棄地道:“你……”他的話才開了個頭,就被謝輕云擁進懷里?!澳恪氵@是干嘛?”
謝輕云抱緊他,笑道:“不干嘛,就是想你了,想抱抱你。”說完便松了手,完全不理顧長風的抗議與夜月燦的驚詫,又問,“你想我沒?”
莫待眼神不善,似乎在想怎么打他一頓才解氣。隔了一陣,他敲了敲顧長風的腦袋,面無表情地下樓去了。
夜月燦拍著手道:“他生氣了?要打架么?快快快!我給你們當裁判。”
顧長風苦笑:“果真是看熱鬧的不怕事大。你就不怕公子連你一起打?”
夜月燦笑道:“打就打,誰怕誰?我還沒跟他交過手,正好一決高下?!?p> 謝輕云追著莫待道:“咱倆好兄弟,別這么小氣嘛!好久不見,我就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想念,有何不妥?”
莫待沒接話茬,拋了個盒子給夜月燦:“不用客氣。多生幾個小孩給我們玩就算是道謝?!焙凶永锸且粚r值連城的玉佩,一塊玉里是鴻雁沐秋水,另一塊里面則是明月出浮云。
“不是吧?雁月玉!”夜月燦笑得合不攏嘴,拉住他問:“這可是絕世寶貝,哪個冤大頭給你的?該不是搶的吧?以前你吃頓飯都要我?guī)兔Y(jié)賬,怎么突然變得比我還富有了?你還藏了什么好東西?快把最值錢的拿出來瞧瞧?!?p> “我最值錢的?”莫待指著顧長風道,“無價寶。誰都不能碰,誰都不會給?!?p> “啊?怎么這樣?”謝輕云叫道,“你的無價寶不該是我么?”見顧長風抿嘴偷笑,他心中失落卻只能裝作是久別重逢的玩笑,哼道,“偏心眼!眼里就只有長風,就不能分我一點么?我的命好苦??!”
夜月燦揚了揚盒子,一臉得意:“你也趕緊娶老婆吧!他不會虧待你的?!?p> 謝輕云道:“要娶你娶,我才不會為了禮物隨便找個人就把終身給定了。”
夜月燦道:“誰叫你隨便了?你看我,歷盡千帆,看遍萬花,最后才選了一朵宜室宜家的。娶媳婦這事,你得有耐心,得千挑萬選?!?p> 謝輕云笑道:“你也不害臊,居然用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飾自己的風流多情?!?p> “我那不是多情,是溫情,柔情,懂么?”夜月燦哼道,“姓謝的,你這么說分明就是嫉妒我,污蔑我!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這小人計較。長風,你有心上人么?”
顧長風笑道:“有啊,當然有。我家公子就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我心上。”
莫待很滿意這個回答,笑瞇瞇地道:“真會說話!本公子心情很好。賞!”
夜月燦笑道:“他這話說得太敷衍,賞不得。憑我們幾個的情誼,有誰不在他心上?咱們這么好的交情他都不愿說實話,可見那人是個有來頭的。算了,不說就不說吧,我也懶得刨根問底了。那么請問,你們想不想知道這位莫公子的心上人是誰?”
顧長風笑而不語。莫待道:“想。說來聽聽。”
夜月燦朝前跑了一段路后才說:“本公子我!”
謝輕云追了上去:“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