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歌再要說話,見余歡已轉身離去,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不樂意也沒辦法,只得依了。倒是雪慶霄,似乎很樂意這樣的安排。方清歌心氣不順,少不得要抱怨一番。雪慶霄平靜地聽著,稍微應付了幾句便作罷。
雪凌玥見座次表上沒莫待的名字,知道是梅染的意思,便沒多說。昨天晚課結束后,莫待找到他,請他在角落加一個座位。雪凌玥追問原因,莫待說,我很感激您與先生對我的體諒??晌椰F在是碧霄宮正經八百的書童,就該守碧霄宮的宮規(guī)。我若不去,難免有好事之徒胡猜亂疑,說碧霄宮與姻緣殿不合,生些不必要的口舌是非。這件事您不用跟先生商量,宴會結束后我再跟他解釋。雪凌玥笑道,你認為我會在意旁人如何議論?梅先生不想你把時間浪費在應酬上,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你只管安心修煉,凡此種種我自會替你擋去,必不叫旁人說你不懂事。莫待道,先生這樣的人物都還要應酬他不想要的應酬,何況是我?如今我已是仙門弟子,必須與仙門中人處好關系,豈能圖一時清靜錯過這樣的機會?雪凌玥想了一想,隨即叫子舜去安排。
梅染提前給莫待排好了課,叮囑他專心練習,無十萬火急的事不許出姻緣林。又說,宴會無聊頂頭,不必出來應付。莫待欣然從命。
私下里,雪凌寒說,你只顧著我哥和先生的面子,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
莫待笑道,我哪里是顧他們的面子,我是想趁機見見大人物,混個臉熟。
雪凌寒哼道,虛頭巴腦的,跟我也不說實話!你當真一點都不在乎我么?
莫待又笑,怎樣才叫在乎你?跟你坐一處?沒問題。你讓那些來道賀的通通走開。別說坐在一處,就是坐在你肩膀上也不在話下。
雪凌寒皺眉道,你明知我沒這個本事。
莫待嘿嘿一樂,那就免談,本公子看俊男美女去了。結果可想而知,他被擄到書房,被掠奪到哀聲求饒也無濟于事,靠著偷襲才從已快失控的雪凌寒手里逃走。
天未曉,梅染就被余歡叫走了。莫待練劍回來,草堂已無人。他清洗完換了一身素凈卻頗為鮮亮的衣裳,前往碧霄宮上晨課。按照規(guī)定修完當天的必修課后,才跟著碧霄宮的人一起前往姻緣殿。
老規(guī)矩,莫待的位置還是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前面是異香撲鼻的高大花樹,后面是墻,左邊是靠墻而立的果案,只有右手邊才坐著人,竟是上次青英會上那名年輕男子。他主動與莫待打了招呼,說他是逍遙門的掌門大弟子,名叫陳鶴寧。莫待對這個新興的江湖門派并不陌生,只是未深入研究。用顧長風的話說,逍遙門看似名不見經傳實則大有來歷。說名不見經傳,是逍遙門沒有值得被稱頌的英雄事跡,太過平凡;說大有來歷,不僅因為逍遙門創(chuàng)建至今,尚無人見過其掌門人任逍遙的真面目,還因為逍遙門的弟子所學各不相同,皆根據自身特性采眾家所長,避己之短,獨樹一幟,個人特點非常鮮明。不像其它門派,所修所學皆大同小異,不過是因為自身條件的差異,修煉成果高低有別而已??梢娖湔崎T在武學方面造詣頗高,且心胸和見識都很不一般。顧長風還說,逍遙門之所以能在永安殿占據一席之地,緣于幾年前雪千色閑得無聊,跑去蠻荒之境玩耍,被流放的墮仙與妖魔圍攻,遭了對方的暗算。危急中,多虧任逍遙出手相救,才讓她免遭傷害。帝后感激,破格提拔任逍遙為仙界的護花使,領閑職,享受仙家待遇,歸帝后轄制。逍遙門也因此成為三界中第一個榮登仙門簿的江湖門派。
莫待與陳鶴寧沒聊幾句,眾掌門便簇擁著梅染進來,分賓主坐定。梅染還是青英會上的那身裝束,也還是那般一視同仁的表情,只是眼里的光略略柔和了些。他一眼就看見了角落里的莫待一只胳膊支著腦袋,正盯著面前的花發(fā)呆,不由心中微暖,只覺得素日里那幾張令人生厭的臉都順眼了些許。
由雪慶霄和方清歌夫婦領頭,各門派依次祝賀獻禮。輪到碧霄宮了,莫待站在最后一個,按規(guī)矩跪拜行禮。梅染抬了抬手,客套幾句,沒有另眼相待。
謝輕塵送了一本上古琴譜為賀禮。梅染似乎很高興,言語中比平常多了些人情味:“大公子不遠千里而來,舟車勞頓,受累了。禮物我很喜歡,多謝?!?p> “梅先生言重了。路程雖遠卻都是坦途,原是我自己身體不好,才會覺得疲累?!?p> “姻緣殿有的是房間,大公子不妨小住幾日,養(yǎng)養(yǎng)精神,等體力完全恢復后再起程回天慕山也不遲?!?p> “客隨主便,輕塵聽憑先生安排。”
“有件事想跟大公子商量。余歡想向你請教琴技,大公子可愿成全?”謝輕塵的琴技舉世皆知,天下人無能出其右。梅染這么說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正在姻緣殿忙碌的余歡打了兩個很響的噴嚏,心想:多半是先生又拿我說事了。
謝輕塵自然無二話,謝過梅染的盛情美意,便與謝輕云閑話。
方清歌笑道:“為著往年條條框框的禮節(jié)太多,拘得小輩辛苦。今年我們和梅先生合計了合計,決定換個方式。午宴散后,各位可自由安排時間,可探親訪友,可游山玩水,可聚眾玩樂,高興就好。晚宴在永安殿舉行,愿意參加的就參加,不愿意參加的盡管隨意,不必拘禮?,樺旧斤L景秀麗,瑯寰山的人熱情好客,眾仙家大可以慢慢欣賞,慢慢體會?,樺旧綒g迎各位長留!”
此言一出,人人面有喜色,其中要數那些性子自由散漫的最是高興。倒是莫待,只抬眼看了梅染一眼,便再無別的表示。
方清歌指著一幫雀躍的小輩道:“看來此番安排深得人心。瞧這一個二個的,已經等不及要出去玩了。”
雪千色道:“那可不!有您和這些前輩在,我都不敢放肆,何況他們?”
雪重樓笑道:“難得,難得!難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放肆?!?p> 雪千色嬌嗔道:“三叔!我說的是他們的心里話,又不是我的。您怎么打趣我?母后您替我說說三叔?!?p> 方清歌道:“你三叔又沒說錯,我干嘛要說他。你別貧嘴攪纏了,端正稍坐片刻,好歹也裝一裝好孩子的樣子?!?p> 雪重樓嘴角堆笑,神情十分舒暢。
“您怎么能說我裝好孩子呢?我本身就是?!毖┣浅G宄@種場合下方清歌需要一個大家都能參與的話題,以調節(jié)氣氛,減弱賓主間的距離感。她這個本身就自帶話題、又對各方關系比較了解的公主無疑是制造話題的最佳人選。于是,她撒嬌賣萌求安慰,插科打諢找?guī)褪郑瑢⒘止入[和季曉棠等人也拉了進來。一時間,賓主相談甚歡。
眾人說笑一番,午宴就開始了。雪凌寒掃了大廳一眼,心想:該來的沒來全,不該來的跑得快。比如,兩位貴公子只來了雪凌波一人,此時他安靜地吃著一碟紅色鮮嫩的蔬菜,與世無爭的模樣與其父如出一轍;比如,蕭堯的特使,一個比李日新略長幾歲的太監(jiān),顏槐玉新收的干兒子樊讓。與李日新相比,樊讓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更沒有存在感。他就像是透明人,隨便往哪里一坐,即刻便泯滅于眾人的視線。他自斟自飲,不在乎有沒有人招呼他,也不主動招呼別人,像是餓了很久的人,特意前來蹭吃蹭喝的。
透過花枝的縫隙,莫待把樊讓看了又看,一顆葡萄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再拿起來,最后捏成了葡萄汁也沒吃到嘴里。整個午宴時間,他什么也沒吃,就只是盯著樊讓看。而從始至終,樊讓瞥都沒瞥他這邊一眼,仿佛除了那些花樣百出的美食,人類根本不值得浪費他的眼神。
用過最后一輪甜品,宴會結束,眾人相繼散去,前往方清歌安排的地方休息,只有幾個與梅染私交極好的留在了姻緣殿。謝輕塵和慕蘅正要隨余歡去安置,樊讓過來滿臉堆笑問了安,又簡單介紹了自己,然后道:“咱家想找大公子說點事,煩請上神先行一步,晚些時候咱家送大公子過去?!?p> 余歡道:“大公子不問世事,公公與他有什么話可說?”
“不過幾句私房話而已。上神不必擔心,咱家沒有壞心。”樊讓以更為謙卑的姿態(tài)笑對謝輕塵,“大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慕蘅心想: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閹貨如此低聲下氣,余歡怕是也不好硬攔。這可怎么是好?
果不其然,就聽得余歡道:“既是私房話,我也不方便旁聽,就不陪著了。樊公公,今天是先生的好日子,你和大公子好生說話,別有不愉快?!?p> 樊讓忙道:“咱家懂得。咱家也沒有三頭六臂九條命,哪敢攪擾梅先生的雅興?!?p> “公公知道便好。大公子,若你身體不適,隨時叫我。”說完余歡便走了。
“恭送上神?!贝鄽g走遠,樊讓笑問謝輕塵,“大公子不記得我了?”
“恕我眼拙。公公以前在天心閣當過差?”謝輕塵知道他不懷好意,猜不透他的意圖又找不到理由脫身,只得字斟句酌,見機行事?!拔矣浶圆缓?,公公見諒?!?p> “沒有。咱家就是看大公子面善,好像在哪里見過。”
“十多年前,我替圣上撫過琴,或許當時公公也在場?”
樊讓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笑而不答,一副高深的模樣。
謝輕塵笑道:“不管是不是舊識,都不妨礙公公與我閑聊。公公有話,但講無妨?!?p> “大公子爽快。這是嘉和公主捎給二公子的書信,煩請您轉交。另外,咱家還有一秘事相告。只是這里人來人往,耳目眾多。咱能換個地方說么?”
謝輕塵面露難色:“我腿腳有疾,實在不方便移步。請公公包涵?!?p> 樊讓看看左右,壓低嗓音在謝輕塵耳邊唧唧密語一陣后道:“這般要緊的事,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商談?!?p> 謝輕塵臉色微變:“公公所言可有憑證?”
“自然是有的。只是不方便在這里展示?!?p> 謝輕塵思量再三后道:“慕蘅,你先回去,我隨樊公公走一趟。”
“公子不可!”慕蘅忙道,“公子,我還是跟著比較好。臨行前二公子再三囑咐,您身邊不能離人,怕您突然間犯病?!?p> 樊讓笑瞇瞇地道:“二公子心疼兄長,這番擔心不無道理。只是,咱家伺候人的功夫是極熟慣的,連圣上都贊不絕口。若大公子有不舒服,咱家定會照顧得妥妥的?!?p> 慕蘅道:“公公是圣上的人,哪敢勞您大駕照顧我家公子。伺候公子是在下的職責,若是連這都假手他人,我這飯碗可就不保了?!?p> “慕公子言重了。咱家可沒想搶你的飯碗,不過是想換個人少的地方與大公子說話。話說回來,雖說咱家是圣上的人,可離了圣上跟前,誰還會當咱家是個人,正眼瞧咱家一眼?圣上??滟澊蠊拥牟潘嚕f您是難得的人才。咱家能伺候大公子一回,也是咱家天大的福分不是?慕公子這般推三阻四,是懷疑咱家會對大公子不利,還是也與那幫勢利小人一樣瞧不起咱家?”
謝輕塵笑道:“公公這話是怎么說的。他一個看家護院的小侍衛(wèi),連見圣上一面的資格都沒有,哪有膽瞧不起公公?他知道照料我這病殘之軀的艱難,才不敢勞煩公公?!?p> “這番應酬下來,我原以為大公子已經累得腦子不轉了。還行,還沒累糊涂,知道不能勞煩公公?!蹦蝗怀霈F在路邊,依著樹杈啃果子,“不勞煩公公,那只能勞煩我了。謝大公子,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你很多錢?不然為何還要在這么歡樂的日子照顧你這病秧子?”
慕蘅雙目放光,歡喜極了:“莫公子!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