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問北漠一國的金帳王庭在哪,恐怕就連北漠大汗自己乃至整個皇室都回答不上來。
因為即便是整個北漠皇室所在的金帳王庭,也和草原上的其他牧民一樣,保持著最古老游牧的習(xí)俗,一年四季不斷遷徙,居無定所。
所以江濁浪、小雨和開欣現(xiàn)在要想前往金帳王庭,留給他們的就只有一個模糊的地址
——阿薩拉爾圖峰下、鄂爾渾河之畔,離此約有一千兩百多里的北方。
聽說這三位來自中原的客人要離開,部族里的牧民都是依依不舍,紛紛前來相送,還給他們準(zhǔn)備了一輛簡易的平板馬車,上面堆滿了各家各戶贈送的物資。
尤其是原本已經(jīng)說好要收養(yǎng)開欣的其木格,更是一路送出十余里地,終于揮淚停步。
這一離別,開欣也很難過
——然而無論有多么難過,她的心里也很明白,自己和三叔這一趟千里迢迢的北上之行,是為了要去找爺爺。
爺爺還沒有找到,他們這趟行程自然也就還沒有結(jié)束。
但是他們?nèi)艘仓溃@一趟行程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
小雨駕駛著這輛簡易的馬車,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向北而行。
湛藍(lán)色的穹廬之下,默默懸掛著一朵朵白云,當(dāng)中有不少云朵幾乎都快要垂落到地上。
沒過多久,那種被人窺探的感覺又再次一次出現(xiàn)了,而且一路跟著他們向北而行。
然而江濁浪和小雨都沒有理會,因為對方依然沒有惡意
——正如江濁浪所言,他或許只是心存好奇,想要看一看自己的這位師弟究竟想做什么。
漸漸地,江濁浪和小雨也便習(xí)慣了這種被人窺探的感覺,甚至不以為意了。
由于三個人里面有兩個帶傷在身,還有一個則是只有四五歲年紀(jì)的孩童,所以他們行進(jìn)的速度并不快,一天最多也就兩百余里。
這期間,他們穿過了北面被稱為【曼達(dá)爾】的大片戈壁,又路過了幾處北漠百姓放牧的營地,同樣受到了盛情的款待。
照此算來,再有三五日路程,他們便能抵達(dá)北漠大汗的金帳王庭所在。
卻不料等他們的馬車翻過一大片連綿起伏的山脈,再穿過一大片怪石聳立的亂石崗,來到一大片飛沙走石的荒漠之上,這些日子里的平淡無奇,也便就此結(jié)束了……
這一日,天高云散,日光黯淡。秋冬時節(jié)的寒風(fēng)呼呼作響,不停吹刮著整片荒漠,在天地之間重塞著一股肅殺之意。
馬車駛出亂石崗,在前方一里多外的荒漠之上,儼然便已出現(xiàn)一長列黑壓壓的人影;舉目遙望,恍如荒漠之上若隱若現(xiàn)的妖邪鬼魅。
這是……嚴(yán)陣以待的北漠大軍?
看到眼前這一幕,江濁浪和小雨都是心中一凜。
要說此間已是北漠腹地,而且臨近北漠大汗的金帳王庭所在,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戰(zhàn)事,也不該有北漠大軍列陣于此。
更何況此刻的這支北漠大軍,只是默默靜立于遠(yuǎn)處的寒風(fēng)之中,既沒有做出動作,也沒有發(fā)出聲響,根本不像是聚集于此操練演習(xí)。
排除種種不可能,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個可能
——這一支北漠大軍是沖著江濁浪來的!
這其實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因為早在他們要從榆林衛(wèi)出關(guān)之時,江濁浪就已經(jīng)遇到過一次北漠大軍的阻止。
正如鎮(zhèn)撫司那位姜統(tǒng)領(lǐng)所言,北漠各部之間的聯(lián)盟雖然是以草原上流淌著黃金之血的大汗為尊,聽從大汗麾下那位太師的號令,其實卻非鐵板一塊。這些年來眼見太師的勢力越來越大,北漠各部早已極為不滿,甚至連北漠大汗乃至整個北漠皇室在內(nèi),都已經(jīng)對這位太師心存忌憚。
如今中原少保獲罪被誅,門下三弟子江濁浪叛國來投,意欲攜半部【反掌錄】歸降于太師帳下,這對整個北漠而言,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也會讓那位北漠太師的勢力愈發(fā)雄厚,自然不是各個部族和北漠皇室所愿看到的結(jié)果。
所以當(dāng)時封鎖榆林衛(wèi)北門的那支軍隊,便是來自北漠沙洲部的精銳,其目的則是要阻止江濁浪前去投靠那位北漠太師。
由此可見,在這片遼闊的草原之上,想要阻止江濁浪此行的北漠大軍,絕不僅僅只是沙洲部的一支人馬……
那么此刻在荒漠之中嚴(yán)陣以待的這只北漠大軍,又是哪一部的人馬?
這個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
小雨已將馬車停在了他們剛剛穿行出的亂石崗前,從背后解下了南宮玨的那柄【天華劍】,打算靜觀其變。
沒過多久,遠(yuǎn)處黑壓壓的軍陣之中,便有一人一騎孤身出陣,然后向他們一路奔行而來。
凜冽的寒風(fēng)未停,肅殺的氣息愈濃,不知不覺中,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已悄然凝聚,幾乎快要讓人喘不過氣來。
待到那一人一騎越來越近,這邊的江濁浪和小雨已經(jīng)可以看清他的身形樣貌。
只見那是一個從頭到腳都包裹在鎧甲之中的北漠將帥,周身散發(fā)出一股暗沉的金色。甚至就連他的頭臉也被鎧甲上的面具所覆蓋,上面沒有鼻子嘴巴,只是在眼睛的位置留出兩個空洞,從中迸射出兩道凌厲的目光,模樣甚是詭異。
包括他胯下那匹高大的戰(zhàn)馬,也同樣披滿了厚重的暗金色鎧甲;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一個來自地獄深處的魔王,騎著一只不屬于塵世間的魔獸。
看到馬上騎士的這一裝扮,再結(jié)合他所帶來的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江濁浪和小雨雖是第一次見到此人,但也立刻就能確定對方的身份
——北漠太師麾下的第一勇將、【西江月】上的【魔將】拓跋無鋒!
也就是說,此刻于前方一里之外列陣相迎的這支北漠大軍,乃是由【魔將】拓跋無鋒親率的人馬,也就是北漠太師麾下的軍隊?
所以,無論是這支北漠大軍,還是為首的拓跋無鋒,今日之舉,其實是來迎接這位即將歸降于北漠太師帳下的江三公子?
事情恐怕并沒有那么簡單,也不可能那么順利
——這一點,經(jīng)歷這一路艱難險阻的江濁浪和小雨,早就已經(jīng)沒有任何期待。
于是不等江濁浪開口吩咐,心有默契的小雨便已伸手點了開欣的昏睡穴,讓她安安靜靜地在馬車上沉睡過去,以免接下來會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場面。
果然,拓跋無鋒繼續(xù)策馬逼近,終于在他們馬車前的十丈開外停下,然后遙遙詢問。
身為常年與中原大軍交戰(zhàn)的北漠統(tǒng)帥,拓跋無鋒自然會說漢語
——但不知是否因為受他臉上戴的面具影響,他那低沉且沙啞的聲音剛一出口,立刻便有回響生出,從而令疊在一起的聲音既古怪又詭異,仿佛并非來自人間。
至于他此刻的這一開口詢問,內(nèi)容只有三個字:
“江濁浪?”
顯然,他是在向?qū)γ骜R車上的江濁浪詢問。
江濁浪不敢大意,回答說道:“是……”
拓跋無鋒沒有再問,而是選擇自報身份,緩緩說道:“太師帳前,拓跋無鋒?!?p> 江濁浪并不多言,只是隔空抱拳,便算是回應(yīng)了他這句話。
只見戰(zhàn)馬上的拓跋無鋒默然半晌,隨即又說道:“尊駕昔日來信,太師已然親閱。聞江三公子有意歸降,無疑大喜過望。太師曾言,北漠若得江濁浪,便如前秦得王猛,勢必兵強(qiáng)馬壯,投鞭斷流,席卷中原,指日可待?!?p> 江濁浪不動聲色,淡淡說道:“不敢……”
卻聽拓跋無鋒話鋒一轉(zhuǎn),緊接著又說道:“然則今日吾在此等候,卻非列陣迎接,而是來取汝之性命?!?p> 對此,江濁浪似乎一點也沒感到意外,只是問道:“敢問……這是拓跋將軍自己的意思……還是……太師的意思?”
聽到這話,面具下的拓跋無鋒頓時干笑兩聲,緩緩說道:“補天裂土,果然名不虛傳。汝之聰慧,誠然不假?!?p> 頓了一頓,他已解釋說道:“非我族類,其心必誅。尊駕所謂之歸降,絕非真心實意,而是詭計陰謀。或行刺暗殺,或構(gòu)陷謀害,其間種種兇險,與其防患于未然,不如由吾先行掐滅,以絕后患?!?p> 江濁浪依然面不改色,反而笑道:“是真心實意也好,是……詭異陰謀也罷……此中是非,理應(yīng)由……太師親自評判。拓跋將軍越俎代庖……罔顧太師號令來取在下性命,卻不知……所圖為何?”
馬背上的拓跋無鋒再次干笑幾聲,回答說道:“太師生性好賭,往往以身為注,弄險勝天??v然明知歸降有詐,亦會收留尊駕,以觀后效,此乃天性使然也。然則以太師今時之尊、北漠今時之勢,中原江山原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又何必于尊駕身上下注,冒險賭此一局?”
說罷,面具后他本就低沉的聲音再次往下一沉,緩緩說道:“是以吾之所圖,無非是替太師除奸,亦是替北漠除患,不允尊駕有機(jī)會于北漠境內(nèi)翻云覆雨,興風(fēng)作浪?!?p> 話到此處,拓跋無鋒的話顯然便已說盡
——他今日之所以率軍守候于此,說到底便是寧枉勿縱,取江濁浪的性命以絕后患。
于是他再次策馬向前,朝馬車上的江濁浪緩緩而來。
江濁浪不禁嘆道:“如此看來,在下今日……是必死無疑了?”
拓跋無鋒的回答很簡單:
“是?!?p> 然而馬車前的小雨已經(jīng)接過話頭,向這位從頭到腳都包裹在鎧甲之中的【魔將】笑道:“說不定死的是你?!?p> 她口中說話,手里的【天華劍】已緩緩出鞘,劍身寒光吞吐。
拓跋無鋒面具后的目光立刻落到小雨手中的這柄劍上,隨即說道:“此劍雖利,卻尚不足以取吾性命?!?p> 小雨笑了。
她左手持劍,淡淡說道:“那試試?”
拓跋無鋒沒有回答
——然而他繼續(xù)縱馬前行、渾身上下毫無防備的舉止,分明是根本就沒有把小雨和她手中的劍放在眼里。
小雨的眼中已有殺意,目光也漸漸凝重起來。
待到拓跋無鋒這一人一騎離他們的馬車還有六丈距離時,小雨終于出劍了!
“?!?p> 【天華劍】鋒利的劍尖刺中拓跋無鋒身上厚重的鎧甲,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金鐵碰撞之聲。
這不是一劍之聲,而是無數(shù)劍之聲
——就在這一剎那間,小雨手中的【天華劍】以暴雨狂風(fēng)般的攻勢,劍劍刺向拓跋無鋒的周身要害!
戰(zhàn)馬上的拓跋無鋒既沒有招架,也沒有躲避,就這么任由小雨的劍尖接連刺中自己身上的鎧甲。
“叮——”
咽喉、面孔、頭頂、后頸、肩胛、胸膛……拓跋無鋒接連中劍
——劍尖每一次命中他身上的鎧甲,都隨之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金鐵碰撞之聲,一聲接一聲匯聚在一起,由此化為一連串經(jīng)久不衰的長音。
只可惜即便是這柄【天華劍】的鋒利,也無法刺穿拓跋無鋒身上的這件鎧甲,更無法傷到對方一絲一毫!
顯然,拓跋無鋒身上的這件鎧甲并非凡物
——小雨在很早以前,就曾經(jīng)聽說過江湖上的傳聞,知道北漠這位【魔將】的身上有一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寶甲,名為【麒麟紫金甲】。
今日一見,這件【麒麟紫金甲】果然是一件當(dāng)之無愧的寶物,甚至面對自己這柄【天華劍】上連綿不斷的殺招,身穿【麒麟紫金甲】護(hù)體的拓跋無鋒根本就不屑理會?
眼見自己連續(xù)十多劍無功,拓跋無鋒身下的戰(zhàn)馬依然在向馬車上的江濁浪逼近,小雨毫不氣餒,立刻改變策略
——射人先射馬,她手中的【天華劍】攻勢一變,徑直刺向拓跋無鋒身下這匹高大的戰(zhàn)馬!
這一回,拓跋無鋒終于有了應(yīng)對。
只見他在馬上伸開兩條修長的手臂,用覆蓋在手臂上的鎧甲去擋小雨刺向他身下戰(zhàn)馬的寶劍。
“叮——”
金鐵碰撞之聲繼續(xù)鳴響,小雨向戰(zhàn)馬攻出的每一劍,都被拓跋無鋒手臂上的鎧甲盡數(shù)擋下,一劍不落!
隨后,又是十多劍無功的小雨已被拓跋無鋒手臂上的勁力震開,徑直退到了數(shù)丈開外,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涌,眼前更是金星亂飛
——就連她握劍的左手虎口,都已被對方鎧甲上反彈回來的力道震得鮮血淋漓。
這怎么打?
名列【西江月】上的當(dāng)世頂尖高手,身上還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著一件寶甲,遇上這么一個對手,就算小雨的劍再快再狠,又有什么作用?
不等小雨回過神來,拓跋無鋒的戰(zhàn)馬不停,已經(jīng)來到江濁浪所在的馬車前面。
然后他輕輕拍出一掌,正中馬車前面那匹拉車的瘦馬頭頂,當(dāng)場擊斃了牧民們送給江濁浪一行人人的這匹瘦馬。
拓跋無鋒出手殺馬,雖然只是在向江濁浪示威,但是他接下來的這一掌,目標(biāo)就是馬車上的江濁浪了。
幸好就在這時,江濁浪已長嘆一聲,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你要是再不出手……我就真的死了……”
沒有人回應(yīng)他的這句話。
可是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馬背上的拓跋無鋒卻立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當(dāng)即勒馬后退,如臨大敵。
日光依舊黯淡,荒漠上寒風(fēng)也在繼續(xù)刮響
——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風(fēng)吹動,一團(tuán)白云了無聲息地從天而降,轉(zhuǎn)眼間便已將拓跋無鋒連人帶馬籠罩其中。
朦朧的云霧之中,面具后的拓跋無鋒已目不見物!
陡然遇此奇景,拓跋無鋒卻沒有絲毫慌亂
——能夠位列【西江月】之上的【魔將】,當(dāng)然不可能只是靠一件【麒麟紫金甲】!
戰(zhàn)馬之上的拓跋無鋒繼續(xù)策馬后退,同時平平探出雙臂,雙掌往下虛按,一股洶涌的氣勁隨之旋轉(zhuǎn)而出,就像是刮起了一場龍卷風(fēng),頃刻間便將他四下的云霧盡數(shù)吹散!
這團(tuán)云霧來得快,去得也快。
云霧散盡之處,只見就在馬背上的拓跋無鋒和馬車上的江濁浪之間,已經(jīng)憑空多出了一個寬大的身影。
那是一個又高又胖的白衣胖子,少說有三百多斤的份量。觀其面貌,約莫是三十七八歲年紀(jì),留著絡(luò)腮斷須,在左眼的位置處戴著一副眼罩,似乎一只左眼已經(jīng)瞎了。
看到這個仿佛是從天而降的白衣胖子,拓跋無鋒面具后的目光已愈發(fā)凌厲。
他不禁開口問道:“久聞中原少保門下三位弟子,分別精通【化龍一槍】、【焚云功】及【水擊三千里】三門神通。尊駕能夠化身為云,飄然天降,其形聚散無常,其勢陰晴不定,莫不是少保門下精通【焚云功】的那位慕二先生?”
誰知不等那白衣胖子回話,遠(yuǎn)處的小雨已搶先笑道:“你完了,這位慕大人生平最忌諱的,便是這個‘二’字?!?p> 江濁浪也緊隨其后,嘆道:“不錯……因為在下的這位二師兄,論武功只能算是……天下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