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庭香的一生
窗外極速駛過的大山、河流,眼前快速閃過的屋檐、炊煙,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坐在后排七歲的兒子,今天顯得格外活潑;一會問“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去山上探險?”;一會因為窗外牽著黃牛走過老農(nóng)而尖叫;不一會又說這山路太彎了。聽到這,我不禁失笑,“彎”這個字大概是這個七歲孩童能找到的最好的形容詞了。
庭香就是在十五歲那年跟著丈夫踏上了這條蜿蜒曲折的山路,從一個貧窮的地方到了另一個貧窮的地方。庭香丈夫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每天聽著村里的雞鳴去田地里,伴著蛙聲扛著鋤頭回家;到家之后,坐在椅子上休息,看著兒女們在門前空地上玩耍;等著庭香叫他們吃晚飯。
他們吃晚飯的時候,庭香又剁豬食去了。提著木桶到了豬圈,她習慣性地跟豬叮囑幾句,話里說的大致是“你多吃點,長胖點?!庇幸淮?,我陪她喂豬,笑著說“長胖點,就能買個好價錢?!彼⒓粗浦刮以僬f下去,“不能當著它的面說這種話,它聽到就不長肉了?!边@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庭香愿意相信,我愿意成全她的相信。
等她回到家,丈夫和孩子已經(jīng)吃完飯,她再去吃飯桌上剩下的米湯和地瓜。還好,今天飯菜有剩余,不然她又要餓著肚子睡覺了。等家里人先吃完,她再上桌的習慣,庭香堅持了一輩子。盡管后來生活好了,她還是堅持把好東西留給家人。
六個孩子都長大了,但苦難的日子并沒有過去,那幾年的除夕夜都是在一家人的爭吵、打架中度過的。
2005年的除夕夜,我記憶猶新。
她丈夫、二兒子和三兒子氣沖沖地去她大兒子家要每年六百塊的贍養(yǎng)費,她只能無奈地坐在火灶前默默抹淚,火光照亮了她布滿溝壑的臉龐,卻沒能照亮她充滿悲苦的一生。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她丈夫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回了家,他右手的虎口處被到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不斷地往外涌。庭香哭著給丈夫止血,言語里充滿決絕地說著“老頭子,我們就當沒生養(yǎng)過這個兒子吧。”
就這樣,她們沒再和大兒子家有來往。接下來的幾年,庭香的日子過得比較安穩(wěn),不用張羅一大家子的飯菜,不用養(yǎng)那么多的家禽,不用跟著丈夫去田地里呆上一下午;但老天爺就是看著她老實、善良;就是可著她欺負。庭香得了乙肝,她覺得生病對兩個兒子來說是拖累,但她兩個兒子堅持帶她治療,她需要長時間吃藥;這時她又萌生出養(yǎng)豬的想法,希望能減輕兩個兒子的負擔??v使生活給她再多的磨難,她依舊堅強面對;縱使自己已經(jīng)筋疲力盡,她依舊以子女為先;村里人很多人說她不會享福,但對庭香來說,子女生活幸福,她便幸福。
庭香的身體狀況保持穩(wěn)定,但她丈夫的身體卻日漸蒼老。慢慢地,他不能陪庭香去地里采辣椒,他不能幫庭香看著土灶的火,他不能清楚回答庭香,他聽不清庭香說話;最后,他徹徹底底聽不見庭香說話。
她丈夫走后,庭香眼里的光也消失了。
車在離家一百米左右的空地上停下了。下車,便聽見家那邊傳來的熱鬧響聲。村里的幾位嬸嬸在門前的空地上張羅今天晚上的菜肴,村里的幾位大伯在庭前的桌子上打著撲克,另外幾個爺爺端著茶,坐在一邊聊天……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像是庭香的葬禮,像是大家接著這個由頭舉辦的一次聚會。
庭香安詳?shù)靥稍诠撞睦?,她的生命在這一刻是安逸的,不用再理會任何事情。我?guī)е鴥鹤咏o庭香吊了一炷香,心里向她道歉“奶奶,我來晚了”。
突然,門口傳來了爭吵的聲音,我?guī)е鴥鹤幼叱鋈ゾ涂匆娏送ハ愕拇髢鹤?。我爸和叔叔在和他理論,三個姑姑也站在一邊為我爸和叔叔說話,我們這十幾個兄弟姐妹則整整齊齊地站在姑姑后面,一家人一致對外。我回頭看了看庭香,心里再為她高興。
他大兒子目的是想加入庭香葬禮的舉辦中,但是其它的五位兒女不同意;因為庭香到生命的彌留之際,也不見他家來過一個人問候一句;如此,太讓人寒心了。但,這個厚顏無恥之人,居然威脅道:“如果不讓我加入,明天你們就別想抬她上山?!蔽覀兌己軞鈶崳部偛荒茉谕ハ愕脑岫Y上和她大打出手。后來我爸和叔叔作出讓步,讓他加入;這樣,這場葬禮才平穩(wěn)結(jié)束。
從此,庭香安穩(wěn)地躺在爺爺身邊。在下山的路上,兒子突然抱怨道:“媽媽,這條路也這么彎?!蔽彝蝗槐羌庖凰?,眼淚便奪眶而出。奶奶兩次奔赴爺爺?shù)穆范际乔鄣?,這大概就是她人生路的寫照。
南瑩
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