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教授反被教育
江小白氣定神閑,笑容恬淡,他不急不緩地道:
“張教授,關(guān)于《后出師表》并不是諸葛亮的作品。我是有具體證據(jù)的。
首先,陳壽修《三國志》,以及編纂《諸葛亮集》,他在資料的取舍上一定是經(jīng)過了很多考據(jù)和斟酌的,畢竟這是極其重要的史料,可為什么,偏偏沒有把《后出師表》收錄在作品中呢,張老師,您考慮過么?”
“喲,還真不是信口胡說哈?!睆埓笥滦α?,然后解釋道:
“陳壽修史編集在對史料的分析和考據(jù)上,就如你所言,他一定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并仔細斟酌的。但你忽略了一點啊,孩子啊,《三國志》在內(nèi)容上是并不特別詳細和完整的。
《武帝紀》你看過么?《諸葛亮傳》和《武帝紀》相較,《諸葛亮傳》就簡略了非常多。就比如伐吳、南征、八陣、渭南之戰(zhàn)這些本應(yīng)詳細記載的內(nèi)容,陳壽都一筆帶過,甚至沒有任何記載。這是第一種可能,這個你了解么?”
江小白點點頭:“您繼續(xù)說?!?p> 張大勇繼續(xù)道:“還有第二種可能,陳壽編《諸葛亮集》,你知道他是以什么為主要依據(jù)么?”
江小白道:“是司馬氏從cheng都接收運回luo陽的蜀漢政府檔案?!?p> “呦,沒想到你還真知道??!”張大勇大喜,緊接著又略顯遺憾地道,“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這個檔案經(jīng)公元264年鐘會兵變后就已經(jīng)不完整了。
所以說啊,關(guān)于你的這個觀點,為什么陳壽沒收錄《后出師表》,第二種可能就是,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有極大可能性暫時遺失了。
這是兩種可能性。不過你勇敢質(zhì)疑權(quán)威的精神,我必須給你點個贊。”
“謝謝點贊,關(guān)于《后出師表》是偽作,我的第二個證據(jù)是——”
“還有第二個?說說看?!睆埓笥碌男老?,又多了一分。
他優(yōu)哉游哉地從包里拿出他的保溫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細細地品味茶水,靜靜地聽著后輩侃侃而談。
和年輕人交流,他喜歡這種從容不迫的鼓舞引領(lǐng)式教學的感覺。
江小白繼續(xù)道:“《后出師表》所陳述的很多歷史事件,是與史實并不相符的。
我舉幾個例子,它所陳述的曹操的幾次敗北,比如‘困于南陽、險于烏巢、危于祈連、僵于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guān)?!谶@其中,史書只記載了南陽、烏巢、潼關(guān)的幾次危機,其他的‘危于祈連、僵于黎陽、幾敗北山’,在史實上也是找不到確切依據(jù)的。
還有,《后出師表》中說‘劉繇、王朗各據(jù)州郡,連年不征不戰(zhàn),坐使孫策據(jù)有江東’,這一點,和史書所記載的也不吻合。
這是我的第二個證據(jù)。”
張大勇的眉頭跳了跳,他突然很開心,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孩子竟然這么酷愛歷史。
現(xiàn)在的孩子,除了打游戲就是吃喝玩樂,只要不讓他們學習,他們樣樣在行。像眼前這個孩子這樣熟讀歷史,并能從自己的視角來分析正誤的太少見了。
坦白地說,可以用鳳毛麟角來形容這個孩子了。
張大勇特別愿意和這樣的孩子交流,并指正他們。
沒來之前,他是對教江小白發(fā)自內(nèi)心地抵觸的,但是現(xiàn)在,他特別喜歡這個小伙子。
誰都想自己的學生聰明積極上進,這樣老師教著也開心愉悅。
張大勇的聲音,因此更加洪亮了一些,“好,非常好。那我給你解釋一下,為什么《后出師表》中的內(nèi)容,跟史料不相符。這在史學上,我們可以解釋為史書缺載或誤載。
因為你現(xiàn)在還只是處于初步涉獵文史的階段,所以這點你也不清楚。其實在史學界,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缺錄和錯誤,這個是完全正常的現(xiàn)象。
而且相同的歷史事件,在當時和在后世就會被人們冠以不同的叫法,敵、我、友各方對這一事件的命名也可能并不一致。
你就說‘甲午戰(zhàn)爭’吧,在敵國被稱為‘日清戰(zhàn)爭’,在西方被稱為‘第一次華日戰(zhàn)爭’。
甚至于,有些歷史事件會被寫史者有意遺漏甚至刻意回避不提。
這就能解釋通,為什么《后出師表》與史料有所出入了。
尤其是,《后出師表》中‘逼于黎陽’這一事件,容易被大家當做是曹操與袁紹的官渡之戰(zhàn),不過《后出師表》已經(jīng)寫了‘險于烏巢’,這明顯是重復(fù)的,再比如說……
所以啊,你這個第二個證據(jù),也站不住的?!?p> 江小白依舊特別淡定,氣定神閑,他笑而不語,絲毫不打斷張大勇的表述。
張大勇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他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啊,那些特別有才華的孩子都很自負,如果你去指正他的錯誤時,他不等你說完,就得跟你爭得急頭白臉的。
不過這孩子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完全是一種笑看風云起的感覺,他不爭不搶,從容不迫。
江小白笑道:“那我說說第三點吧?!?p> “還有第三點?你說?!睆堉魅巫绷松眢w,茶水也放下了,表情也嚴肅了,他突然變得認真了起來。
“《后出師表》中出現(xiàn)了史料中并未出現(xiàn)過的人物,表中所道,‘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余人?!?p> 這里面提及的人物,除了‘閻芝’外,陽群馬玉等人全部都是史實上并未出現(xiàn)過的人物。
所以,我懷疑這是《后出師表》偽作的創(chuàng)作者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p> “這個,其實吧,三國歷史是我國歷史內(nèi)容中的重大板塊,那涉及到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千千萬萬,也不可能每個人都出現(xiàn)在史料上吧?”張大勇說這話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兒心虛了,有些牽強了。
江小白依舊看著他,雙眸清冽又平和,看得張大勇心里莫名發(fā)慌。
直到耐心聽完后,江小白起身找了個碗,將張大勇的茶水倒給了自己一些,從容不迫地喝著茶。
反倒是張大勇,這茶已經(jīng)喝不下去了,他又連忙補充道:“就比如說蜀國的吳壹,他是劉備的大舅子,官拜車騎將軍這一要職,都沒有正式立傳,就別說他人了。江小白你說對不對?”
“那好,我的第四點是——”
“還有第四點?”
“嗯!我相信您一定注意到了,關(guān)于趙云去世年代的記載,在《三國志·趙云傳》和《后出師表》中,其記載是不一致的。
第一次北伐是公元228年1月,而趙云出箕谷不利被貶時間是在當年6月份左右,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趙云去世時間應(yīng)該介于當年的7月份和11月份之間。
但是《趙云傳》里所記載的,趙云則是建興七年去世的,也就是公元229年?!?p> “其實吧,只差了1年而已,相隔并不是很久遠。
類似的時間出入,在史書上也是非常普遍的。并且蜀國是沒有史官的,我猜測陳壽寫趙云去世的時間,很可能是參考了訃告?”
“哦!”江小白微微點頭,依舊不做任何反駁,繼續(xù)道:“那我說說我的第五個點?!?p> “還有第五點?”張大勇瞬間站起來了。
……
“還有第六點?”張大勇疲于應(yīng)對。
……
“還有第八點?”張大勇腦袋嗡地一聲。
……
“還有第12點?”
……
“還有了么?”
“沒了,一共就這12點證據(jù)?!苯“子趾攘艘豢诓瑁?,“您這茶,有些涼了啊,保溫杯效果不太好!”
張大勇的心啊,也跟著拔涼拔涼的。
這么多年了,在和年輕學者的交流中,都是他引領(lǐng)著年輕人去思考,而現(xiàn)在對方竟然反客為主,他頭一次有一種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不對,眼前這位連年輕學者都算不上啊,他還只是個高三的學生,一個被雇主稱為荒于學業(yè)的學生。
這確定,荒于學業(yè)?
而且這個學生所羅列出來的12條論證《后出師表》為偽作的論點,如果仔細研究分析的話,的確都是《后出師表》客觀存在的爭議問題。
雖然每一條單拎出來都可以被合理反駁,但他竟然連續(xù)反駁了12條,他突然有了一種他正在狡辯的感覺,有一種為《后出師表》強行洗白的感覺。
“你,你還有什么想補充的么?”張大勇再也沒有了大學教授的昂揚姿態(tài),語氣都變?nèi)趿艘恍?p> “關(guān)于這12個證據(jù),我沒什么想補充的了。我只羅列證據(jù),不做任何理論發(fā)揮,不進行任何推斷,絕不妄自分析。這是我的治學態(tài)度,”江小白重重地說出六個字,“只講客觀證據(jù)!”
張大勇瞬間怔在了原地。
不做任何理論發(fā)揮?這諷刺誰呢???
不進行任何推斷,這又諷刺誰呢???
還有絕不妄自分析……
這是,每一句話都在針對他么?
這小伙拿出一條確切的證據(jù)證實《后出師表》為偽作,他就用“有這個可能性”來反駁。
這小伙再拿出一條證據(jù),他還用“也許存在這樣一種情況”來反駁。
他連續(xù)拿出了12條確鑿的證據(jù)來證明《后出師表》為偽作,而他這個大學教授,竟然反駁的理由全是各種推測猜想!
一邊是確鑿無疑的證據(jù),一邊是猜想和推斷。這就好比一起兇殺案,明明找到了12條定罪的證據(jù),自己偏要腦補出各種可能性去依次反駁這12條證據(jù),試圖為罪犯開脫。
比如說監(jiān)控拍到罪犯帶刀進了監(jiān)控死角,然后受害人掛彩跑了出來。而自己卻推斷地說:受害者逃出來的時候身上的傷,有受害者搶過罪犯的刀進行自殘的可能性。
這……不特么是詭辯么?不特么是胡攪蠻纏式的反駁么?
如果一條兩條地反駁還說得過去,可是他剛剛反駁了這小伙12條證據(jù)??!
張大勇抬起頭看著江小白,江小白依舊特別淡然地看著他。
這一世不存在新考據(jù)學,在前世,《后出師表》系偽作是新考據(jù)學的經(jīng)典案例之一。
張大勇的臉,突然紅了!
在文史學方面的辯論上,他敗了。
著名文史學者的他,敗了,而且敗給了一個高三學生。
他不僅僅敗在了辯論上,還敗在了態(tài)度上!
江小白剛剛對他的態(tài)度,不就是他對待他本科生的態(tài)度么。
他教育本科生的時候,也是習慣于先拋出個問題,然后靜靜地聽著學生的完整陳述,最后再進行針對性解答。
而江小白呢,他也拋出證據(jù),然后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完整反駁,跟自己對待自己本科學生的態(tài)度如出一轍。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會進行針對性地解答。而江小白并沒有任何結(jié)束陳詞,而是依舊靜默地看著自己反芻并領(lǐng)悟。
我的天,今晚究竟是我來教他來了,還是他給我上課來了?
他想到了三無,那個才華驚九州的亙古奇才。
他又看著眼下的高中生,這個能辯倒自己的奇才。
2021年這是怎么了,怎么有特殊才華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往出蹦?
華國文藝復(fù)興的序幕,難道真要被三無他們拉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