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府出來,兩輛駟馬輕車已備好,蕭錦弘和墨非毓上了其中一輛。
片刻,顏雪領著十名衛(wèi)兵從府內(nèi)出來,她換了一件圓領小袖衫,黃羅銀泥裙,端雅之外,多了幾分明媚。
“你們四個快馬趕往湖州,到了后立即封鎖劉府,注意不要走露消息?!?p> “是?!彼拿H兵領命,上馬絕塵而去。
顏雪進入馬車后,湊到車前和車夫低語了一句,車夫當即走到另一輛馬車前,掀簾道:“蕭公子,小姐問你是否愿意移步過去和她同車?”
蕭錦弘先是一愣,很快目中露出難以抑制的喜悅:“這樣……合適么?”雖然他舉目征詢墨非毓的意見,但屁股已不覺離開了座位。
墨非毓嚴肅地道:“你不能去?!?p> “為什么!”蕭錦弘聲音陡然高了八分。
“看你的樣子,我能阻止你么?”墨非毓笑著搖了搖頭,“注意說話當心些?!?p> “先生放心,我有數(shù)?!痹捯粑绰?,蕭錦弘早已飄了出去。
夏呂與湖州相距近兩百余里,但一路上多是通衢大道,又是輕車駕駟馬,千里之良駒,一炷香功夫,兩輛車已奔出十余里。
也就這一炷香的功夫,只聽車夫一聲吆喝,馬車在一處小崗緩緩停了下來,倚在車欄上打盹的墨非毓正昏昏欲睡,只見車簾啟被緩緩掀開,顏雪鉆了進來,坐到了墨非毓的對面。
墨非毓沒有料到進來的是她,不過也沒有多少吃驚,兩人相視一笑,算是打招呼。
馬車繼續(xù)飛馳,簾外春景如倒,顏雪不時掀簾張望,驕陽映在她面頰上,更顯容顏清美靈秀。
“希望我沒有幫倒忙。”顏雪伸手輕輕扇了扇陽光下飛舞的塵埃。
“姑娘說什么?”
顏雪放下車簾,靈動的雙眸落到墨非毓臉上:“出發(fā)前,我讓爹爹好好申飭申飭蕭子鈺,給他多施加些壓力,要他知道劉大人的案子關系到他的宦途,搞得不好頭上那頂烏紗會保不住?!?p> 墨非毓并沒有回避對方的目光,淡淡道:“湖州刺史在百官面前被炸身亡,蕭大人身為江南東州,確實負有一定責任?!?p> “我說的不是這個?!?p> “那是什么?”
“我是在幫你啊,墨先生?!?p> 有那么一剎那,墨非毓面上肌肉有些僵住了,不過很快恢復了鎮(zhèn)定:“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p> 顏雪嫣然一笑,幽幽說道:“聽說墨先生擅長桑之術,是應錦弘之邀入府給王夫人治胸痹之疾,可先生入府不到一個月時間,一向太平的江南就發(fā)生了官鹽事件和曦和樓事件,以致閆成瑞、刁壽和袁劦先后倒臺。先生這么做,不僅僅是幫一個丫鬟雪冤這么簡單,也遠遠超出了一個大夫的能力范圍吧?”
墨非毓聞此,緩緩垂下眼簾。從爆炸現(xiàn)場兩人簡短的對話看,顏雪說出這番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套出了蕭錦弘這么多話。
“姑娘想說什么,不妨直言?!?p> “唯有亂局之中,奇謀方有用武之地。我猜,先生這么做的目的不外乎有兩個。第一,用最快的方法進入蕭府謀士之列。”
“第二呢?”
“利用蕭府展儒士之志,懲鋤官場貪奸,懸壺江南百姓?!鳖佈┑碾p眸,靜靜地凝望著墨非毓。
饒是墨非毓如何鎮(zhèn)定,也不由輕輕握拳在膝上捻了捻。顏雪這番話雖未中要害,但除了最隱秘的那一部分沒有猜到,可以說料得分毫不差。
這些,對方僅僅只用了一炷香時間。而面前這個笑靨如花的女子是敵是友,自己卻一無所知。
“我還是不明白,姑娘為什么說在幫我?!?p> “不管先生是想成為蕭府的入幕之賓,還是有更高遠的目標,現(xiàn)在都需要向蕭子鈺示好吧?我讓父親向他施壓,不管他怎么求都置之不理,只有墨先生你出面,才讓蕭府轉(zhuǎn)危為安。這樣一來,蕭子鈺一定對先生感激不盡。先生說,我是不是在幫你?”
“姑娘好意,在下心領了?!蹦秦雇耆謴玩?zhèn)定,“我就一村野游醫(yī),寄居蕭府,也是看在錦弘念母心切。至于姑娘說的曦和樓事件和官鹽一案,在下并不清楚?!币驗椴恢狸睾蜆鞘录掑\弘說漏了多少,墨非毓也只好一語帶過。
“我只是猜測而已,先生不必緊張?!?p> “我當然會緊張,姑娘的父親可是御史大人?!彪m然這樣說,但墨非毓的雙眸始終淡然如水。
顏雪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臉上,似乎是在判斷這句話的可信度,又似乎在欣賞他蒼白的面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先生可知我為什么要跟著爹爹江南?”
“姑娘蘭質(zhì)蕙心,一方面是陪伴大人,另一方面自然是為大人分憂?!?p> 清風入簾,一抹暖陽順著風息溜了進來,映得顏雪雙頰飛紅。
“我爹是御史中丞,肅整朝儀、監(jiān)察百官、巡視郡縣,這些件件都是得罪人的差事,可他偏偏是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我纏著他讓我一起,一是想游歷江南,二是希望他不要得罪太多人?!?p> “也不盡然吧,大人還將劉大人這么大的案子交給了姑娘。”
“我是奉旨辦案。”
墨非毓微微一怔,顏雪從袖中掏出一塊二指長短的金牌,上書“御令巡按”四個字:“我爹的老朋友御史大夫劉大人知道我的脾性,是他請旨陛下……總之,我是奉旨南巡。”
墨非毓笑著拱了拱手:“草民不識泰山,見過巡按使大人?!?p> 顏雪噗嗤一笑,也拱手道:“墨先生不必多禮。”
“我有一問,還望姑娘祛釋疑抱?!?p> “什么?”
“在夏呂為顏大人祝壽,想來并非是顏大人的意思?”
“我爹當然不會這么做,”說到這里,顏雪臉色很快沉下來,“播州年前大旱,年后水災,出現(xiàn)人吃人的事,想必先生也有所耳聞?”
墨非毓赧顏道:“慚愧,我今天才聽人說起。”
“朝廷得知播州災情后,年底就撥了救濟糧款,可直到上個月,當?shù)匕傩詹欧值郊Z食,而且糧食總量不到朝廷賑濟的一成?!?p> “絕大部分都被層層克扣了?!蹦秦共⑽从X得奇怪。
“爹爹此番南下,就是奉旨徹查此事。不過查不查都一樣,從西京到地方,牽涉救濟糧的官員眾多,而且關系錯綜復雜,就算要追回糧款,沒有三五個月也難查出頭緒,我索性建議爹爹來江南富庶之地,以祝壽為名籌集銀子暫時緩解播州之急?!?p> 顏大人堂而皇之收受壽禮,甚至不惜將傅弼山和郎何轟出趙府,原來是要解播州之急,而這一切都是顏雪的主意。如此一來,所有的疑慮都迎刃而解。
“也虧大人甘冒受賄之險和百姓訾毀同意你這樣做?!蹦秦沟恍Γ安贿^杯水車薪,怕是難解播州之渴?!?p> “是不多,但也有八十多萬兩,賣掉那些壽禮,大約還能湊十幾萬兩。”
官員暗中送來的壽禮,竟有八十多萬兩,這確實不是小數(shù)目,也難怪泰裕錢莊現(xiàn)銀不夠。墨非毓感嘆之余,不由抬頭看了顏雪一眼,她為何會將這些告訴自己。
兩人目光頭一次相遇,但也只是這么輕輕一觸,很快都移開了。
“還有很長的路,給你打發(fā)時間?!鳖佈┬膽阎刑统鲆槐拘宰樱膊还苣秦挂灰?,輕輕塞在他手中。
叫停馬車,顏雪掀開車簾又停了下來:“其實我陪我爹南巡,還有一個原因?!?p> “是什么?”
“以后告訴你。”顏雪回首一笑。
這是一本很薄的冊子,封面畫了一枝寒梅,翻開內(nèi)頁,一股娟麗之氣映入眼簾,書中筆跡雖非一流,卻也疏朗靈動,一看便知是顏雪親筆。筆記里所記既不是官場風云,也不是經(jīng)世之策,而是一些道聽途說的趣聞笑話。
路途乏味,有這樣一冊筆記打發(fā)時間倒也不錯,墨非毓正慢慢翻看,只覺馬車又停了下來,蕭錦弘垂頭喪氣回到了車上。墨非毓看他一眼,目光繼續(xù)回到冊子上,沒有說話。
“先生,你罵我罷?!眱扇藧炞艘粫€是蕭錦弘先開口。
“你不用自責,以顏雪姑娘的智慧,要套你的話很容易?!?p> “是??!”蕭錦弘當即長聲附和,“她那雙眼睛就那么笑盈盈地看著你,你就忍不住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她,剛才在趙府的園子里,她就聽到‘曦和樓’三個字,可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樣,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我不知不覺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我說了不怪你?!蹦秦拱参苛艘痪洌仙蟽宰?,輕輕放到袖中,“你怎么過來了?”
“再和她多呆一會兒,恐怕我八歲還尿褲子的事也得乖乖告訴她,”蕭錦弘往車上重重一靠,“得了,我死心了?!?p> “嗯?”
“我本以為,以我蕭大公子的翩翩風度,就算不能俘獲她的芳心,也能博得美人一笑吧,可現(xiàn)在我卻成了她的笑柄,這樣的女孩子,我是不敢再招惹,死心啦?!?p> 墨非毓笑著點頭:“還是挲羽姑娘好一些?!?p> 蕭錦弘出了一會神,忽然坐直起來望著墨非毓:“不過顏雪姑娘好像很在意先生?!?p> 墨非毓淡淡一笑,腦中很快閃過顏雪要幫自己在蕭府立足的話:“你的眼力,一向不大靠得住?!?p> 蕭錦弘十分不服氣:“怎么靠不住,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問那些話,分明就是在旁敲側擊地打聽先生啊。”
墨非毓望著他道:“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顏雪姑娘聰慧過人,又是御史顏大人的千金,這樣的身份,我們還是不要走得太近才是。”
“也是?!笔掑\弘吃過虧,不由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