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江南五州六名官員被殺,其中四個刺史,一個副使,一個節(jié)度使。這不但是西唐建國以來遭遇的最大的朝廷命官被殺案,幾乎就是史無前例。兇案一發(fā),朝野振動。因為此案都發(fā)生在庚子日,大家習慣稱為“庚子日兇案”。唐帝得知兇案后,龍顏震怒之下一連下了三道圣旨。第一道敕令五州保護案發(fā)現(xiàn)場,首穩(wěn)民心,重撫官員。第二道讓江南東州蕭子鈺協(xié)理兇案,并盡快入京述職。第三道敕諭刑部和御史臺選出十六人專查“庚子日兇案”。饒有興味的是負責查辦兇案的人員構成:御史臺九人,刑部七人。按理說,但凡案子都該由刑部全權查辦,不過唐帝不但讓御史臺插手,還有意讓御史臺在人數(shù)上壓過刑部,這就算不是打刑部的臉,至少刑部該感到臉上無光才是。不過這一回,刑部一些兒怨氣也沒有,因為一來案子出在太子的地盤上,刑部偏向太子,這是朝中無人不知的事實,如此倒也可以避開嫌疑;二來此案辦不好陛下怪罪,辦好了可能得罪太子。刑部接到案子后,也不知最后是哪七個不受待見的倒霉鬼被同僚推了出去。
刑部還只是啞巴吃黃連,此案最頭大的是蕭子鈺。江南官場禍事連連已是朝野皆知,自己也曾被刺受傷過,如今才開年又發(fā)生這么大的案子,不管墨非毓如何勸慰,他這幾夜還是幾乎沒合眼,幾乎陷入半清醒半魔障的地步。
因為過度擔憂,腦中又總是冒出新想法,所以幾天之內(nèi),墨非毓已經(jīng)是第六次來蕭府書房了。
“靜觀其變,靜觀其變,先生還要讓我等到什么時候?”
“陛下讓大人入京述職,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p> “還不能說明問題?現(xiàn)在是上半年,述個什么職?我算了一下,加上這幾個,十六個州當中有八個州的官員出事,還都是大事,這哪是述職,這分明就是問罪。”蕭子鈺已經(jīng)沒有氣力吼叫拍桌子,嗓子也完全啞了,只聽聲音,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見墨非毓沒有反應,蕭子鈺接著道,“再說,徹查庚子日兇案的人員構成中,御史臺還比刑部多一個,刑部是太子的人,他們做主還好,顏煜那個老東西為首的御史臺哪一個是省油的燈?!?p> “大人,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墨非毓并沒有為蕭子鈺的情緒所動,“目前為止,局勢并沒有多大改變。”
“還有秘報,我在京城的眼線說兇案發(fā)生前太子根本就沒見過陛下,也沒上過折,”蕭子鈺說到這里,忽然將布滿血絲的眼睛轉向墨非毓,“明王殺人滅口,會不會連我偽造的證據(jù)也一并清理干凈,結果御史臺什么都查不到,最后全歸罪我和太子?”
“大人想多了。”
“是啊?!笔捵逾暳⒃谀菈K“天竺之石”旁邊,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最近幾天他經(jīng)常如此,有時候一站就是半刻鐘一刻鐘,腦子里全是渾渾噩噩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要不是小癡兒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這種狀態(tài)也許還要持續(xù)下去。
“大人,玉玲瓏回來了?!?p> 蕭子鈺一怔,吩咐道:“來?!?p> 那個玉玲瓏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一身錦衣玉帶,華冠美服,看上去是個富賈,只是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十分疲憊。富賈的身份顯然只是個幌子,因為他剛跨進書房,雙腿就跪了下去,伏著地道:“玉玲瓏見過大人?!?p> “起來,說?!?p> 玉玲瓏偷看了一眼蕭子鈺的形容,明顯嚇了一跳,低著頭道:“內(nèi)廷的黑仔兒傳來消息,太子得知陛下下旨刑部和御史臺聯(lián)合查辦庚子日兇案的當天就入宮去了,黑仔兒說,太子和陛下說了什么,他沒聽到。不過第三天陛下又下了一道旨意,將庚子日兇案全部交予御史臺查辦了?!?p> “全部交給御史臺了?”蕭子鈺更是吃驚。
“是?!?p> “太子入宮面圣,不會是他讓刑部退出來此案吧?”蕭子鈺說完,又將目光轉向墨非毓。
墨非毓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如果這是太子的意思,他顯然是在避嫌?!?p> “都到這份上了,還裝什么大尾巴狼??!”蕭子鈺終于沒忍住。
墨非毓沒有理睬他,問玉玲瓏道:“太子沒有見過陛下,也沒有上過折,此事可靠嗎?”
“可靠?!庇窳岘嚨?,“因為今年西京出奇的冷,陛下年宴后就到龍陽別宮避寒去了,除了幾個寵臣和近侍,陛下很少見其他人。至于奏折,都是通過羅公公呈給陛下的,而黑仔兒正是羅公公身邊的人。”
“還有別的嗎?”
“黑仔兒只告訴奴才這么多,大人吩咐得到兇案的任何消息要日夜兼程趕回來稟報,奴才不敢怠慢,累死兩匹馬趕回來?!彼潭桃痪湓挘瑢⒇熑瓮平o黑仔兒,把辛苦歸于自己。
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在按著墨非毓的計劃進行。太子沒有上折揭發(fā)明王,也沒有見過圣上,而江南多地官員被暗殺,那就證明不是明王在殺人滅口,就是太子在嫁禍明王。
事涉五州的官員,蕭子鈺暗中動了手腳,太子也可能“嫁禍給明王”,要徹底查清案子,沒有半年也得幾個月時間。
現(xiàn)在,他還不能將一切全盤托出,也沒打算讓蕭子鈺完全放心。
適可而止。就算無盡的恐懼,也無足償還慕衣族數(shù)百人被活焚之恨。
不過蕭子鈺顴骨潮紅,一臉惶恐,衣領也打濕了,還不停的干咳,正是真陰虧損,水不制火的陰虛之征。墨非毓真怕他挺不住。
“如果這一切,就是太子的后招呢?”
蕭子鈺晃了晃頭:“什么后招?”
墨非毓緩緩道:“有沒有可能,太子收到大人的信后,故意放出風聲,引四皇子痛下殺手,然后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計,甚至,這些人就是太子自己動的手?!?p> 蕭子鈺深深一震:“有這可能嗎?”
“如果這個推論成立,那么太子手中一定有證據(jù),他不會擔心御史臺的人找不到證據(jù),自己的人,自然退避三舍的好?!?p> 蕭子鈺一聽這話,通紅的眼睛放著灼灼精光,他一邁步,髖部撞在桌角,把桌子也撞歪了。
他完全沒覺得痛,沉聲道:“真是這樣,這小子也太狠毒了?!?p> “大人,我又來了!”蕭子鈺話音方落,門口又傳來小癡兒響亮的聲音。
“嚷什么,沒看我和先生在談事嗎?”
小癡兒笑嘻嘻道:“看到了,是好消息,公子來信了?!?p> 蕭錦弘在西京任職已經(jīng)一年。雖說掛著刑部右侍郎的名頭,其實大家心里都知道他的身份是“質子”。為了讓太子放心,蕭子鈺再三囑咐,除非太子授意,否則不許聯(lián)絡家人,更不許私自回家。這一年來,除了必須的年禮,蕭錦弘連一封信也沒有寄回來過,可見他也知道當中厲害,并未敢稍越雷池。而此時突然來信,必有要事。
蕭子鈺迎上前去,從小癡兒手中拿過信,看了一眼信封,正是蕭錦弘的字跡,他有些激動地打開了信。
“弘兒要回來了?!笔捵逾曆壑新冻鱿矏傊?。
小癡兒大喜,連一旁默默無語的昆喜也露出了笑容。
小癡兒道:“我就說嘛,在京城當官兒有什么好的,回到夏呂大人老爺和夫人身邊多舒服?!?p> “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蕭子鈺看了一眼墨非毓,“太子讓弘兒接我去西京?!?p> “啊?”小癡兒面露失望之色,“回來就要走嗎?”
墨非毓道:“小癡兒,你下去吧?!?p> “哦。好。”小癡兒見蕭子鈺沒有反對,走出書房后往臺階下個縱躍,轉眼就消失了。
“大人可知太子此舉的用意。”
蕭子鈺正想著一年未見的侄兒,聞此一怔:“他想讓我見陛下前先去見他?!?p> “此其一,如果只是如此,他差人送來一封信就可以了,何必讓錦弘親自走一趟?!蹦秦沟?,“此舉也釋放出一個信號,太子殿下并未因五州之事怪罪大人,相反,他是在暗示大人,讓大人不要關心則亂,做出什么不該做的事來?!?p> 蕭子鈺緊緊握著桌上一個空茶杯,深深點了點頭,道:“這么說,庚子日兇案果然是在太子掌控之中?”
“雖未必能證實,起碼是一個很好的佐證?!?p> 蕭子鈺凝視著書桌上的筆架,一直緊鎖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來。一想到江南的一切禍亂都可以推得干干凈凈,他嘴角不由露出一抹冷笑。
“先生真是料事如神?!迸c其說是贊同,蕭子鈺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他走到門口,閉著眼感受著冬日暖陽,似乎久違了這明媚的陽光,過了一會,才道,“西京一行,還請先生無論如何和我同行。”
“大人吩咐,敢不從命。”墨非毓抬起眼皮看了蕭子鈺的背影一眼。對于這個結果,他既沒有表現(xiàn)出半分“計劃中”的喜悅,也并沒有遲疑推辭,微微有些慵懶的眼皮之下,視線虛凝在紅木書桌腿上,神思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先生習慣巴祁伺候,讓他一起去?!?p> “如此最好?!蹦秦诡D了一頓,道,“我不在這段日子,書舍……”
“自然是給先生留著,”蕭子鈺想也沒想,“一切都不動,直到先生回來?!?p> “多謝大人?!?p> 墨非毓目光離開紅木書桌,在書房慢慢的環(huán)視了一圈,看樣子不像是在懷念斯屋斯地,而是在作最后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