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里了?!眱扇撕芸靵淼窖靥柪畏壳?,趙大人首先掃了一眼兩個獄吏腳下的稻草,斥道,“愣著干什么,去給墨先生搬張干凈的椅子來。”
“啊……哦?!毙±敉低祵⑷茄碾p手藏到了身后,跟著老吏閃了出去。
這個讓司獄使如此恭敬的人,自然是墨非毓。墨非毓雖然是一介布衣,不過安排他進來的人,是宮里紅得發(fā)紫的李公公,他自然不敢稍有怠慢輕視。
“我想和他單獨談?wù)?。?p> “先生請自便。葛將軍有吩咐,此人企圖刺殺劉大人,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趙老笑著將墨非毓引向血池號牢房,“還請墨先生委屈一下?!?p> “無妨?!蹦秦惯~步走進了牢房。
“先生談完后,只需用這個敲三下就行了?!彼惊z使將一把木錘放在了地上。
“板凳來了。”小吏搬來一根破舊但還算干凈的木凳,在趙大人的示意下放到了墨非毓身旁。
“得罪了,”趙大人又向墨非毓躬了躬身,拿鑰匙將火山號牢房上了鎖,才招呼大家退出去。
兩間牢房正面相對,當(dāng)中隔著一條不算窄的過道,不可能對對方造成傷害,而墨非毓進來之前已經(jīng)搜過身,對于這么一個書生,當(dāng)然更不會對犯人造成任何威脅。
“先生,你可算來了!”蕭子鈺目中閃爍著欣喜若狂的光芒,頗像一個賭徒拿自己的性命下注后賭贏了的樣子。
但是,片刻之后,這道光芒中揉進了一絲疑惑,而且,這種疑惑隨著時間的延長而迅速加劇。
因為墨非毓始終背對著自己負手而立。
“先生?”
不知為何,蕭子鈺內(nèi)心有些不安,那一刻,似乎是剎那,又似乎是很久。
墨非毓終于略略扭過頭,露出他棱角分明,毫無情緒的側(cè)頰,隨著他轉(zhuǎn)動的蕭子鈺的神色,也由疑惑變成了惶惑。
蕭子鈺不算是一個敏銳的人,可這時候,墨非毓讓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陌生感,這種感覺如此清晰,幾乎讓自己透不過起來。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墨非毓的眼睛,這一看,雙手不由放開了牢籠。
有好幾次,蕭子鈺都覺得對面這個人不是墨非毓,可他凝目之后,又清晰地看見對面這個人確實是在夏呂為自己出謀劃策,在太子面前舉薦自己的人。
“蕭大人,別來無恙?!?p> 如果之前都只是錯覺,那這句話,再次證明蕭子鈺的預(yù)感沒有錯。他定定凝望了墨非毓很久后,目光終于緩緩移開,落到了仍有暗紅血跡的地面上。
這個結(jié)果,他不是沒想到過,只是不相信墨非毓會這樣做,所以沒有細想。
“怎么,才數(shù)日未見,大人就不認得我了?”墨非毓又問了一句。
“這么說,先生不是來救我的?”
蕭子鈺瞟了他一眼,墨非毓寒霜一般的雙眸給了他肯定回答。
“哼,”蕭子鈺用最快地速度接受這個事實,嘴角還浮起一絲冷笑,“在夏呂的一年多,先生為我出謀劃策,可謂竭心盡力之至,原來這一切都是以我為臺階靠近太子?從始至終,你都是在利用我,根本就沒念過一絲主雇之情?!?p> “大人對我又何曾有過半點主雇之情?”
蕭子鈺沒有否認,質(zhì)問道:“既是相互利用,那你為什么還讓我來京城,虛情假意地在太子面前為我謀職?”
“我承認是利用你,也承認對你從未動過哪怕半分主雇之情。但我沒說過僅僅是利用你而已。”墨非毓的聲音,仿佛來自深不見底的冰窟之中,沒有一絲溫度。
蕭子鈺臉上僅有的那一絲笑容,也隨著墨非毓這句話而消失,因為他留意到,面前這個書生似乎不是過河拆橋這么簡單。
“你到底想干什么?”
墨非毓斜瞥他一眼,寒冰般的聲音從口中吐出:“真替你感到悲哀,到現(xiàn)在,你還不知道我是誰,想干什么?!?p> 蕭子鈺繃緊了臉,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墨非毓轉(zhuǎn)過身,一雙云淡風(fēng)輕,但深不見底的眸子注視著對面的蕭子鈺:“你不會真的以為,你淪落到今天這地步,只是命數(shù)不濟吧?”
蕭子鈺看他一眼,突然一把握住鐵欄:“我被禁衛(wèi)軍拿住,是你一手策劃的?”
“想遠一點?!蹦秦固嵝训?。
“你早就背叛了我,從你搭上太子起,你就在想辦法整我?!笔捵逾曊f完后,似乎仍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再遠一點?!?p> “我沒空聽你冷言奚落。”蕭子鈺知道,論心計面前的這個人千倍萬倍于己,說什么都是多余。
“你不知道,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從我進入蕭府的那一天,更準確地說,從四年前,我就開始利用你,利用你一個一個除掉江南十六州當(dāng)中的十三個刺史,利用你慢慢剪除太子在江南的羽翼。不光要利用你,我還要你親手毀掉你手里的百里門和天風(fēng)教,讓你眼睜睜看著自己在江南的勢力瓦解分崩,我要你親手毒鴆你的骨肉兄弟,親手毀掉整個蕭府,直到變得一無所有、毫無價值之后,再親手掘好墳?zāi)?,自己乖乖跳進去?!?p> 仿佛晴天霹靂,又仿佛身在夢里,蕭子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以至于自己出了駭異之外,有些無所適從。
“你說……什么?”
“你還想再聽一遍,那我就再說一遍,”墨非毓冷漠而帶著仇恨地雙目凝視著他,“一年前,你蕭子鈺還豐神如玉,家業(yè)赫赫,操控江南百官于股掌之間。而現(xiàn)在,你不過是一個眾叛親離,妻離子散的孤家寡人,一個無官無祿,無依無靠的暴徒,一個從云端跌入泥里的階下囚。而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劃的?!?p> 墨非毓的每一個字,都像鋼針一般扎進蕭子鈺的心臟。蕭子鈺為官多年,故事人心可謂博聞廣見矣,可墨非毓說的這一切,實在太過突然,實在太過匪夷所思。要知道片刻之前,他還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這個人身上,而片刻之后的現(xiàn)在,對方竟然告訴自己這是他的杰作,還遠不止如此,他、蕭府、整個江南變成今天這樣,全部都是出自面前這個一直以來都在幫自己的書生。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雖然,他一直不同意弟弟蕭子戊對墨非毓的態(tài)度,但從墨非毓進入蕭府的那一天起,他也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他,也一直在防著他。就算他能夠背著自己做成一件兩件事,怎么能將江南攪得天翻地覆,讓自己親手鴆殺自己的弟弟弟媳,毀掉蕭家……而恍然未覺?
他不相信,但又不得不信,想到這些,他只覺得毛骨悚然,心下戰(zhàn)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