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排布妥當后,已是夜幕沉沉。這幾天百官命垂一線,此時疲憊不堪,炵穎請百官回府休息,第二日一早再來,自己也回偏殿找墨非毓和顏雪。
偏殿中除了墨非毓和顏雪,還有兩名看護顏煜的隨侍,三人都有話要說,不約而同向門外走去,徑直來到閣中后殿外的游廊上。
朧月初生,遠處蟲鳴不絕于耳。大家略略介紹了彼此的情況,話題很快轉到顏煜被刺的事上來。
從得知百官和父親被炵烆挾持開始,顏雪神情一直不對勁,從東宮救父親回瑯琊閣之后更是如此。炵穎代為講述了黎東護送顏煜入宮,半路顏煜跳下馬車被太子的人軟禁東宮的過節(jié)。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炵穎將目光投向顏雪。
顏雪看了一眼兩人,似乎想笑一笑緩解一下自己的情緒,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
“安喆山倒戈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們趕到東宮時,比我們先到一步的東宮六率已經(jīng)知道主子正被送往天牢。我承諾只要放過父親可以一概不咎,可他們都是炵烆身邊的死士,開始不顧一切反撲……我們的人打到二門后,他們中有人開始調轉槍頭,要與父親同歸于盡。”說到這里,顏雪聲音兀自哽咽了,“要不是叛軍中拿鑰匙的獄卒死于亂戰(zhàn),關押父親的琴樓反而成了屏障,也許我就見不到他了?!?p> 三人沉默良久,墨非毓道:“我們一入城就商量營救陛下的事,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不在,意識到大人可能出事了。”
“都怪我太心急,”炵穎滿臉自責,“要是知道先生會來,要是不急著讓你去營救大人,也許大人就不會受此劍傷。”
“人在,人心就在,父親選擇留下來,是為了竭誠盡忠,穩(wěn)住京城百官的心。”顏雪抬起頭笑了笑,淚水卻順頰而下,“父親能活著出來,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p> 確實,若非安喆山突然反水,局勢將如何發(fā)展,顏煜性命如何都還是未知數(shù)。
星月朗朗,鮫珠般的淚珠在明燈映照,閃動著晶瑩剔透的光。墨非毓眉目低低地打量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讀出什么。
“你呢,你是怎么逃出來的?”顏雪恢復了最基本的鎮(zhèn)定。
“硬闖?!?p> 墨非毓向前走了一步:“對一個從不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來說,偶一用之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p> “什么時候出來的?”
“就剛才,”墨非毓道,“炵烆打的是一場注定失敗的仗,一旦陷入消耗戰(zhàn),他手中兵力會嚴重不足,到最后時刻一定會抽調東宮和安府的力量,只要安府一空虛,青青要從府上救出我并不難?!?p> “最后時刻,”顏雪仰頭望向茫茫蒼穹,整個人似乎輕松了不少,“確實要等到最后一刻。”
這句話并沒有引起墨非毓的特別注意,但一旁的炵穎好像突然觸電一般,凝眉愣怔在原地。
“小妤,我有話和你說?!?p> “什么?”
“跟我來?!睘绶f邁步離開了游廊。
“先生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話……”
“你確定要在這里說嗎!”炵穎辭色陡變,扭頭向她投去一道銳利的目光。
顏雪看了一眼墨非毓,跟著炵穎去了。
炵穎大步走到瑯琊閣外,也不管顏雪跟不跟得上,一直走到肅門城墻下才停下來。
皓月當空,柔潤的白光灑落大地,將白天的喧囂與紛亂都平息下來,更襯托出炵穎難以平息的劇烈情緒。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炵穎咆哮著喊了一聲。
顏雪嚇了一跳:“我……”
炵穎狠狠瞪著顏雪,見她一臉茫然地樣子,更是氣得大袖一揮。轉頭凝望著天空的皓月,竭力地平息著自己的情緒,過了好久,才克制地道:“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這樣做?!?p> 炵穎沒有扭頭,但他感覺到月色下顏雪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你知道!”炵穎實在難以抑制情緒,“還有幾個‘血刺’就在東城,你要我現(xiàn)在找他們來對質嗎!”
顏雪的頭埋得更低了。
炵穎再次望向她,目中憤慨之外,還有不解與失望。
“要不是剛才看你突然心安理得的樣子,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幾天為什么你眼睛都是紅的,為什么總是魂不守舍。原來你為了先生,棄百官性命于不顧,更罔顧你的父親的安危!”
見顏雪不說話,炵穎望了望四圍,這里是肅門,幾步之外就是炵烆殘殺百官的地方:“你是沒料到炵烆會殺百官,但是你和血刺之間是有聯(lián)絡暗號的,你有辦法救他們。你不救,是因為怕打草驚蛇,因為一旦血刺進入前往瑯琊閣,炵烆就會知道城里有我們的人,他會立即加強安府的防備,先生就沒機會逃出來。后來得知顏大人被囚東宮,你更是為難。因為在百官與顏大人之間,在顏大人與先生之間,你只能救一方?!?p> “說實話,當?shù)弥獮鐬钔罋俟贂r,我猶豫過,但也許你堅持要退兵我就真退了,”說到這里,炵穎再次將目光落在顏雪身上,指著瑯琊閣方向道:“我沒想到,你為了他放棄百官,放棄你父親?!?p> 顏雪抬起頭,眼神迷離地望著炵烆,沒有否認,沒有辯解。
“真的值得嗎?”炵烆再次發(fā)問。
“父親被抓住是個意外,我只是沒有改變既定的計劃而已?!?p> “可你明明可以改變?!?p> “真的要改變嗎?”顏雪靜靜凝望著他,“你今天能站在這里,東宮此刻虛位以待,這一切是依靠誰的力量?你能看著他做完這一切以后就亡命亂軍之中嗎?”
“這是兩碼事。你不要逃避問題?!?p> “沒錯,我是在逃避,如果舍棄他,我會恨我自己一輩子,如果舍棄父親,我會后悔一輩子,我已經(jīng)夠難過了,你為什么非要戳破,非要在傷口撒鹽?!?p> 炵穎望著顏雪,心情很復雜。剛知道她在父親和墨非毓之間做了選擇時候,他確實氣恨交加??陕犓龍远ǖ卣f出“后悔一輩子”幾個字時,卻一點兒也恨不起來。他沒有料到,一個人會如此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
“他知道嗎?”
顏雪搖搖頭:“我不知道?!?p> 炵穎皺眉道:“你不知道?”
顏雪低下了頭。
忽然,炵穎一攏衣袖,邁步就往回走。
“你去哪?”
“我去告訴先生,把一切都告訴他?!?p> “不要。”
炵穎停下腳步,因為顏雪態(tài)度十分堅決。
“你為什么會選擇我?在此之前,你我接觸并不多,我們是朋友不假,但交情遠遠沒有到要扶持我正位東宮,繼承西唐大統(tǒng)的地步。你選擇幫我,也是因為他,對不對?”
“我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p> “那什么時候告訴我?”
“很快了?!鳖佈┛此谎?,眸中忽而浮起狡黠的微笑,“你已經(jīng)知道你是我不經(jīng)意之間的選擇,還能最終走向成功,那就該知道,我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失敗過。”
炵穎到現(xiàn)在還沒有習慣,一個人如此深情的同時,又如此冷峻,一時間怔怔不知說什么好。
碧月漸隱,京城迎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伴隨著陣陣的清風,刺破黑夜的曙光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