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隨著小七的聲音一起將目光投向了這位名叫阿云的男子。
此人中等身材,身著一身墨綠色的衣服,他遵照本地習(xí)俗將頭發(fā)結(jié)成了錐形的發(fā)髻,看樣子已有三十多歲。阿云長得很是面善,相比于其他都掌蠻人則要更白一些,五官輪廓也更接近于漢人的長相。
雖然阿云已將那十幾個不懷好意的蠻人斥走,不過那個為首的壯漢在轉(zhuǎn)身離去之時依舊是怒目圓睜,就差在自己的眼皮上刻下“我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幾個字。
看著敵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江心和楚自閑這才緩緩回過神來,他們剛剛還和親兄弟一樣相互靠在一起,而此時卻暗哼一聲,各自扭過了身去。
顧昔朝和冀嫣然眼見二人還是這副模樣,在無奈之余只得露出一聲苦笑。
“阿云哥!你出現(xiàn)的真是時候!”
“小七,這群人沒有嚇到你吧?”
“沒事,沒事?!?p> 說話間,小七上前兩步為江心四人介紹起了這個名叫阿云的男子,“幾位,這就是我們凌霄堡的二堡主,也是阿闊堡主的結(jié)義兄弟,阿云哥?!?p> 小七雖已為大家做出了大致的介紹,可江心四人自從靠近凌霄堡后神經(jīng)時緊時松,著實是有些蒙了。此時看著面前的阿云也不敢輕易判斷此人究竟是敵是友,故而并未做出回應(yīng)。
阿云見狀便主動大方地說道:“幾位愿意的話叫在下阿云就好。剛才那個找你們麻煩的人乃是阿闊大哥的親弟弟阿巔,因為阿闊大哥新亡的緣故才遷怒于你們。幾位剛剛踏入凌霄堡中就受此驚嚇,在下替他們給四位賠罪了?!?p> 阿云的言談舉止間很有禮貌,就像個漢人一樣。這讓大伙在不經(jīng)意間舒服了許多,稍稍放下了些許警惕。
接著,小七用族人的語言上前和阿云講述了自己剛剛被江心等人救下的經(jīng)歷。在說話間,幾人明顯注意到阿云雖為凌霄堡的二堡主,可他就像歸一宗的溫懷一樣,待人接物毫無架子,若是不知情的人乍眼一看則定會以為他是小七家中的兄長。
很快,阿云便拱著手彎著腰為眾人救下小七一事十分客氣地道起謝來。
冀嫣然看著對方這副和善的模樣,心中不禁充滿了疑惑。凌霄堡內(nèi)的所見所聞與她幼時聽到的傳言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她隨即對著阿云好奇地問道:“你們凌霄堡的人不是應(yīng)該十分討厭漢人嗎?”
阿云稍作思索,脫口道:“不瞞諸位,我們堡內(nèi)確實有一些族人對漢人充滿了敵意,而且不在少數(shù)。不過你們放心,我們凌霄堡人恩怨分明,你們是小七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凌霄堡的朋友,就是我阿云的兄弟。而且在凌霄堡中除了你們幾個,其實還生活著不少的漢人。他們有的是被山下的富人豪強(qiáng)霸占了土地,最終走投無路上山尋求一口飯吃。還有的則是一些身強(qiáng)力壯的強(qiáng)盜和逃兵,阿闊大哥在的時候為了充實堡內(nèi)實力,便來者不拒將這些漢人都留了下來?!?p> 接著,阿云露出了一抹微笑繼續(xù)說道:“實不相瞞,我爹從前就是山下的漢人農(nóng)戶,因家中農(nóng)田被豪強(qiáng)所吞以至無田可種無糧可吃,這才不得已逃上山來。隨后家父便認(rèn)識了異族的娘親,最終他瞞著親友和娘私下成了親,這才生出了在下?!?p> “這么說,你身上有一半的漢人血統(tǒng)?”顧昔朝心中想著難怪阿云的漢語說得如此流暢,就連長相也與他們?nèi)绱私咏?p> 阿云點了點頭,說:“不錯。對了,正巧今日是我們族人的賽神節(jié),為了感謝你們救了小七,也算是為阿巔他們的魯莽賠罪,你們就先在小七家住下,也好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p> “賽神節(jié)?”江心從未聽說過一年中有這么個節(jié)日。
小七一臉興奮地解釋道:“賽神節(jié)是我們族里最盛大最神圣的節(jié)日,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無法影響它如期舉行。每次過節(jié)的時候都有好東西吃,所有人都會放下煩惱與仇恨,只管盡情狂歡?!?p> 阿云臉上的笑意稍稍淡去了一些,說:“賽神節(jié)在族人眼里就像你們的春節(jié)一樣重要。其實今日阿闊大哥之所以要下山迎戰(zhàn),就是希望在得勝而歸之后能為節(jié)日多添一份喜氣,但沒成想···罷了,不說了,你們先去小七家歇息片刻,咱們晚上見!”
凌霄堡內(nèi)阿闊新亡,阿云表面上雖然仍是二堡主但在不少同族眼中這位綠衫男子實則已然坐在了堡主之位上。為了晚上的賽神節(jié),作為堡主的阿云還有眾多事情需要忙碌,四人見狀便未多做打擾,他們與阿云告別后直接轉(zhuǎn)身邁步,來到了路旁不遠(yuǎn)處小七的家中。
小七一家賴以生存的住所乃是幾間依著巨樹搭建而成的簡陋木屋,在屋外的一排石墻上還被人涂上了許多巖畫。那些畫中的人物手舞足蹈,姿態(tài)萬千。有曲臂傾腰、縱馬奔馳的勇士,也有野豬犀牛、魚鳥蛇鷹一類的野獸。
江心見狀隨之半蹲下來,指著這些巖畫問道:“小七,這些巖畫都是你畫的嗎?”
小七聽到“巖畫”頓時來了興趣,十分認(rèn)真地逐一介紹了起來。
一旁的顧昔朝和冀嫣然皆暗暗想著,早就聽說都掌蠻人除了懸棺、銅鼓、鏢弩外,第四件最為擅長的事情就是在巖石上作畫,如今得以一見果然是栩栩如生。
正在江心與小七交談之間,一扇破舊的木門由里向外被緩緩?fù)崎_,兩個年邁的老人似乎是聽到了自家孩子的聲音,于是邁著緩慢的步伐走了出來。他們不是別人,正是小七家中那對上了年紀(jì)的父母雙親。
當(dāng)兩位老人得知小七被救一事后急忙邁步上前千恩萬謝,雖然江心等人聽不懂老兩口道出的語言,但從其樸實的表情與謙卑的動作中不難看出小七父母的情真意切。
當(dāng)老兩口向四人逐個道謝時,小七的母親一邊握著楚自閑的手一邊不停地彎腰相謝。這讓當(dāng)初并沒有參加營救小七的楚自閑顯得很是尷尬,就連左右那兩片臉頰也忍不住紅了起來。
楚自閑偷偷看了江心一眼便迅速將目光收回。由于小七父母表現(xiàn)得十分誠懇熱情,他也不好在這個時候說什么,只能硬著頭皮草草應(yīng)下。
過了一會兒,小七一家三口皆無比熱情地邀請大伙步進(jìn)了木屋。
幾人來到了各自房間收拾著行李,一炷香的功夫過后窗外的天空還未全黑下來,大家就已聽得從凌霄堡內(nèi)傳來了一陣熱鬧非凡的聲音。
“快!賽神節(jié)開始了,咱們趕緊出去!”
只見屋外的凌霄堡人架起了旺盛的篝火,有的殺豬宰牛烹飪著美食,有的搬運(yùn)好酒準(zhǔn)備大喝一場。還有的人在腰間掛上了一面面的銅鼓。鼓身上下長約一尺二寸,面闊二尺,在鼓心處還繡有朵朵蓮花花瓣??礃幼舆@些銅鼓不僅是都掌蠻人在戰(zhàn)場上用以激勵勇士沖鋒的工具,同時也是節(jié)日盛會上渲染氣氛的拿手樂器。
說話間,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小七那期待已久的情緒早已被節(jié)日歡騰的氛圍所徹底俘虜。他一臉歡喜地跑進(jìn)了場中和其他幾個小孩追逐打鬧了起來。
站在場邊的江心望著眼前這番情景不由感到,其實場中這些正在嬉笑玩耍的異族小孩除了自身的文化習(xí)俗與穿著打扮外,完全和漾城中李鐵匠的二兒子、當(dāng)鋪錢掌柜的小女兒以及菜販子鄭大娘的膝下獨(dú)子均是一模一樣,毫無差別。大家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心頭肉,都是有著喜怒哀樂的普通百姓,并不是人們口口相傳中的那些妖魔鬼怪。若硬要說他們和漢人的小孩有何差別,那便是這些孩子從一生下來就被山外的人刻上了“野人”“異族”等字眼罷了。
漸漸的,那些鼓手懷中的銅鼓越敲越響,整個賽神節(jié)的狂歡氛圍很快就達(dá)到了頂點。堡中的居民皆聚在了這片空地上喝酒慶祝,擂鼓作舞,向他們的神靈獻(xiàn)上了自己妙曼的舞蹈。就連門口的幾個哨兵也偷偷離開崗位,加入到了這場狂歡之中。這些思維簡單的都掌蠻人似乎已快活得忘記了所有煩惱,忘記了那場令人厭惡的戰(zhàn)爭、忘記了已留在昨日的憂傷、忘記了來自江湖的困擾、忘記了從頭到腳那一身倦勞。
此刻的凌霄堡中無論尊卑,不分民族,只要你愿意張開自己的嘴巴,每個人都可以肆意高歌,縱情狂飲。
身穿白衣的顧昔朝和冀嫣然取了些肉塊,坐在了場邊的石階上。透過赤紅的火光,昔朝在對面的人群中隱隱看到小七年邁的父母,老兩口望著自己年幼的孩子,臉上不禁揚(yáng)起了一縷自然的笑容。
除了小七一家外,場中還有很多大人都拉著各自孩子的手圍著篝火來回舞動著身姿,還有一些年齡較小的孩童索性被父母抱起來,騎到了大人的脖子上。
夜空中冉冉而起的明月將光輝緩緩灑下,使得懸崖峭壁中的這份闔家團(tuán)圓與其樂融融被照印得更加幸福、明亮。
顧昔朝望著場中的那些人們不由地抿了抿嘴,隨后他望著北方的星空,輕輕嘆出一聲。
“顧大哥,你怎么了?”冀嫣然發(fā)現(xiàn)了他微妙的變化,脫口而問。
“沒,沒事。”顧昔朝若有所思地答道。
“你···是不是想家了?”
昔朝驚訝地扭過了頭,問:“你怎么知道的?”
冀嫣然緩緩垂下了頭去,低聲道:“因為···我也想我爹和我娘了?!?p> 顧昔朝確實忽然想起了自己遠(yuǎn)在家中的父母,他和阿心自閑不同,從小到大他都從未與家人離開過這么久的時間。雖然爹爹嘴上不說,但他一定經(jīng)常和娘親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望著顧府大門,期望自己早日安全回家。
然而,顧昔朝轉(zhuǎn)念一想才恍然回過神來,自己雖離家多日但起碼待閑暇之時可隨時回去探視,可冀嫣然由于地宮與歸一宗的緣故已然是家破人亡,縱使思念父母卻已是無家可想。
想到這里,顧昔朝一邊用余光偷偷望著身邊的女孩一邊暗暗決定今后要好好保護(hù)她,絕不會讓其再受到任何人的欺負(fù)。
正當(dāng)昔朝遐想之時,身穿一身墨綠衣衫的阿云帶著兩個手下朝他們走了過來。
“兩位,還習(xí)慣嗎?”阿云站在顧冀二人面前柔聲問道。
顧昔朝和冀嫣然對這位有一半漢人血統(tǒng)的新堡主頗有好感,微笑著點了點頭。
說話間,阿云從屬下的手中接過了兩杯碧色美酒送到了二人的手上,熱情地說道:“我們凌霄堡盛產(chǎn)荔枝,它不僅味鮮爽口還能釀出一壇壇的碧色佳釀。這兩杯美酒喚做荔枝綠,在賽神節(jié)上若是不喝它的話便會少了一半的樂趣。”
顧冀二人隨即站起來用雙手接過了這杯罕見的美酒。
隨后,阿云注意到了分別站在兩個不同方向的江心和楚自閑,顧冀二人的目光也隨著阿云的目光移去。
這兩個大男孩雖然相距甚遠(yuǎn),可二人的雙眸好像又在時不時地偷瞄著對方。有時恰巧目光交匯在了一起,又急忙閃躲,紛紛轉(zhuǎn)過了身去。
但不同的是,這一次從他們雙眸中流露出來的神情似乎柔和了許多,與之前的樣子已大為不同。
江心喝了一口阿云剛剛送來的荔枝綠,碧色的瓊漿順著喉嚨迫不及待地滑進(jìn)了胃中,一股甘甜的清香頓時從人的體內(nèi)冉冉飄起。
江心的雙眸微微出神,他瞇著眼睛恍然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在一年多前自己與柳眉剛剛分開,每日茶飯不思,無精打采,那時正是自閑每日都陪在自己身邊,想讓自己的心情和身體盡快好起來;之后由于秦廣王的緣故,自己不慎服下了被未羊稱為“六魄狂毒”的孟婆湯,以至于在受到刺激后會突然發(fā)狂。江心倒是一直沒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是楚自閑每次遇到精通醫(yī)術(shù)之人都會主動上前詢問發(fā)狂的緣由,這才萬幸在未羊口中得知了此毒的厲害。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另一邊的楚自閑出于禮貌還是接下了阿云送來的酒,但他只是將酒放在了一邊隨后則望著場中吱吱作響的篝火也緩緩想起了一些事情。
之前在洛陽招親之時,楊枕的父親楊岸曾出過一道金字試題,要求求親者須向道觀捐贈隨身銀兩,最終視每人捐贈的金額數(shù)目來判定勝負(fù)。而那時多年來一向嗜錢如命,就算只丟了一枚銅板都會心疼好久的阿心竟然為了自己,毫不猶豫地把身上全部盤纏都拿了出來。而且當(dāng)眾人第一次前往名宿山莊于雪林被伏之時,也是江心不顧個人安危,率先沖上前去與飛花幫的羅險拼死戰(zhàn)在了一起。
其實江楚二人之間的友情早已超越了好友與兄弟,成為了家人一般的存在。只是兩個男人雖然都有了悔意,但都怕主動道歉時對方仍在氣頭上,會讓自己下不來臺,所以誰都沒有主動去找對方。
原本大家好不容易到了凌霄堡中,有了打探寶圖下落的機(jī)會,可眼下這般情景讓二人根本無心顧他。
顧昔朝坐在石階上看著二人發(fā)呆的模樣,淡淡地說道:“我想阿心和自閑此時應(yīng)該都已后悔了?!?p> 冀嫣然拖著下巴,問:“可他們誰也不理誰,這可怎么辦?”
顧昔朝想了想,湊到了冀嫣然的耳邊悄聲說道:“我有個辦法,等會咱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