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guān)，鳳府總管涂適良羈于內(nèi)外府務(wù)，席不暇暖。這日他拿著經(jīng)再三斟酌擬定的禮品單去尋鳳行祉定奪，見麓隗候在浴室門口，便問：“少爺進去沐浴多久了？”
“將近一個時辰?！?p> 涂適良聽罷，不禁皺眉薄責(zé)：“尋常沐浴何需這樣久？你就只管候在外頭，也不懂問一問？”
麓隗垂首挨訓(xùn)，涂適良數(shù)落完，隨即朝屋內(nèi)喚了一聲，未獲應(yīng)答，他心中一緊，立時推門而入，麓隗緊隨其后。兩人繞過八扇煙雨山水圖紫檀屏風(fēng)，只見室內(nèi)的人已靠在桶沿睡著了。沐浴近一個時辰，想來水已涼透，涂適良伸手探入浴桶，果然觸手冰冷，他忙將人喚醒，聲含憂慮：“少爺可是有何不適？”
鳳行祉醒來才覺得水冷侵肌，他向二人投以安撫一笑，道：“方才在桶中泡著舒服，因而不小心睡著了，無需擔(dān)心?！痹挳?，抬手一揮，掌風(fēng)拂過，煙雨山水屏風(fēng)右移三尺，恰好擋住兩人視線，他自桶中站起，扯過浴巾擦身。
涂適良心知他并非熱浴舒適，乃是連日夙夜在公，過度疲累之故。年底事繁，他已聽說書房燈燭近來幾乎徹夜不熄。
中年管家不由想起老爺當(dāng)年故前托職的情形，那日病臥月余的老爺掙扎下地，掙脫兒子的攙扶，整了整衣衫，便欲向兒子躬身下拜，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托住父親雙臂，未讓他彎下腰身，急道：“父親，這是為何？”
老爺喘息片刻，攢足力氣，復(fù)又掙脫兒子的攙扶，退后兩步，肅容道：“你我同朝為官，這一拜是以同僚禮，你且受之。先帝曾托孤于我，我亦曾暗下誓愿輔助少主，戮力國事。奈何天不假年，眼看我將不久于人世，我尚未盡完的責(zé)任，便拜托你替我盡下去。請你為臣為兄，為師為友，將忠誠給他，將友愛給他，將才學(xué)給他，將聲名給他，將性命給他?！闭f完，深深俯身行了個大禮。
少年站得筆直，生受父親這一拜。這些年來他看著少爺步步負(fù)重，革科舉，除奸相，清吏弊，御外侮，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夙夜匪懈。可在老爺托付遺愿當(dāng)時那也只不過是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啊!
涂適良正自走神之際，屏風(fēng)里側(cè)傳來話聲：“嘏城晚秈稻今季又失收，朝廷連年免稅撥糧終非長久之計，去歲鼓勵農(nóng)人棄秈稻而改種耐旱適應(yīng)性強的谷子、甘薯等糧食作物，響應(yīng)者卻是寥寥。”
境熹五年一場百年罕見的洪水災(zāi)害導(dǎo)致洏河水位上漲，嘏城被淹。暴雨傾盆，洪水七日未退，城市板塊下沉，嘏城永沉水底，災(zāi)民不得已舉城北遷，定居后仍種秈稻，卻因地理氣候不宜而連年歉收。涂適良生于嘏城，自知故鄉(xiāng)人對秈稻的執(zhí)念，他道：“秈稻養(yǎng)育出嘏城人，其情深入血肉，如倡議改種他物，恐非三年五載可成?！?p> 鳳行祉邊著衣服，邊道：“古時饑荒，食樹皮草根亦可活人。未曾斷糧，不知絕境，他們不過倚仗有朝廷供養(yǎng)而任性行事。今日戶部上了一道奏疏，擬令強行改種。此令過剛，若推行則有失民心。眼看開春又要播種早秈稻，此事不可再緩，亟需想個兩全之法。”
鳳行祉穿好衣服，繞出屏風(fēng)，又問道：“涂叔找我何事？”
“蛬州巡撫成大人與老爺是同年，在都中時與老爺素有往來，今年回京述職，差人送來了年禮，乃是些蛬州地方小吃。成大人好文房，我擬回贈一方隨形端硯?！?p> 鳳行祉頷首，涂適良又道，“年節(jié)上，各部官員皆有禮來，可拒者我都已回拒，余下不可拒者，我已備好回禮?！闭f罷，呈上禮品單，續(xù)道，“這是收禮名錄及回禮清單，請少爺過目，若無不妥，我便按此單去辦?！?p> 鳳行祉并未接那份單冊，只道：“涂叔在府中多年，向來穩(wěn)妥，此事便由你全權(quán)處理，我無異議。”
涂適良收回禮單冊，踟躕半響，又問：“蘇府那處今年是否要送年禮？”
鳳行祉道：“你依往年慣例備一份送去，雖因禮叔與我漸生齟齬，多半會被拒收，但父母親與禮叔、忬嬸有舊，兩家交情十?dāng)?shù)載，我既是后人，禮自不可因我而廢?！?p> 涂適良領(lǐng)命退下，臨出門前，又頓足回首，叮囑道：“少爺公務(wù)再繁忙，亦當(dāng)注意休息，切不可再通宵達(dá)旦理事，今日此類倦極盹寐于浴桶中的情況可一而不可再，尤其現(xiàn)下冬季寒冷，極易著涼!”
鳳行祉從善如流，應(yīng)道：“好?！?p> 見他應(yīng)得如此爽快，涂適良倒更放心不下，正欲再加勸說，又想起老爺臨終所托，張了張嘴，終究無言。
入夜，月上中天，萬籟俱寂，采薇在燈下繡著一方手帕，忽隱約聽得外墻傳來更夫敲報“三更”，她放下繡品，推開窗，瞬時寒風(fēng)撲面，她打了個冷顫，探頭遠(yuǎn)望，隔著疏落枯枝木影見書房處仍有亮光透出，她回身穿上一件厚外袍，出門去廚房。
采薇點亮廚房中的幾盞燭燈，打開櫥柜，掃了一眼柜中放置的赤小豆、黑米、紅豆、黑芝麻、花生仁等五谷雜糧食材，似無想要，終又關(guān)上櫥柜，走到菜架旁，看著今日剩余的幾樣蔬菜食材，從中挑出一個小南瓜，洗凈去皮，切成薄片，上鍋生火蒸。
蒸熟后搗碎成南瓜泥，過小篩勺將粗渣濾去，再上鍋煮，又以糯米粉加水調(diào)勻，注入南瓜泥中，再添小半勺白糖，細(xì)細(xì)攪拌至濃稠而出鍋。取來一粒紅棗，切成圓片，并幾顆花生仁撒入南瓜糊面，盛以食盒，去往書房。
更深人寂，天寒地凍，采薇提著食盒走到書房，抬手輕輕扣了扣門，道：“少爺，是我?！甭牭梦輧?nèi)傳來應(yīng)允聲，她推門而入。
鳳行祉端坐案邊，埋首公文，執(zhí)筆而書，案上燭火映著如畫眉目，朦朧披光，如隔云端。
采薇提著食盒上前：“少爺，我給你做了夜宵，先趁熱吃吧?！?p> 她打開食盒，熱氣瞬時流散，南瓜淡香四溢。鳳行祉擱下毛筆，抬頭望向采薇，長眉微蹙：“三更半夜，你不睡覺，去搗騰吃食？”
采薇將瓷碗遞到他手中，回道：“申時吃過晚餐，現(xiàn)已到子時，少爺忙至此刻，想來也餓了!如果少爺能按時就寢，我也不必三更半夜去搗騰什么吃食!”
采薇氣瞪案上累累文書，恨恨：“皇上不給俸祿，還指派那么多差事!”
鳳行祉正舀起一勺南瓜糊，聞言失笑，有些無奈：“你平日也不是錙銖必較之人，為何對皇上罰我俸祿之事耿耿于懷？”
鳳行祉問及根由，采薇卻閉口不說了，趁他吃南瓜糊之時，動手歸整起案上處理好的文書。
鳳行祉聞到一縷微弱異香：“你身上為何會有檀香味？”
“舊歲將盡，我今日去世覺寺給少爺求了個平安符，可保新歲平安。”
“你也信這個？”
“心誠則靈?！辈赊睆膽阎心贸鲆幻毒碌男↑S符，放在案上。
鳳行祉吃完南瓜糊，將空碗放回食盒。采薇上前收拾，眼看長夜所剩無幾，忍不住催勸道：“夜已深，不多時又該到時辰去上早朝了，少爺多少也瞇會兒吧?！?p> “好，你先下去歇息吧?！?p> 采薇提著食盒走到門口，忽又忍不住問：“少爺為何對檀香味如此敏感？”
鳳行祉又已埋首公文，專注筆下批復(fù)，隨口答道：“有段時間天天聞著?！?p> 她貼身隨侍多年，自知少爺除了少時陪夫人去上香之外，未曾踏足過寺廟，卻是不知哪來一段時間能夠天天聞著？她雖心有疑惑，卻未再多問，自去廚房收拾。
采薇洗凈碗勺，走出廚房，竟見天上飄起了雪花，她回房前再次引頸遙望東南方向，書房燈火長明，仍未有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