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人心兩面
從張氏屋里出來,明蘭沉沉的往外走著。
適才張氏與婆短短幾句對答,透露內(nèi)容十分豐富——沈從興現(xiàn)在每夜都歇在張氏處,早上起來到院里舞劍一回,然后拎著寶劍去看兒,邊哄邊逗之際,隨手將寶劍掛在兒屋里的墻上。夫妻和睦,父情深,如此,皆大歡喜。
比起在傲氣的堅(jiān)持中枯萎凋零,還不如在圓滑的妥協(xié)中好好生存呢。
明蘭嘴里發(fā)苦,都不知道自己在郁悶什么。
走到一扇垂花門口,忽聞前頭一片爭吵怒罵聲,仿佛聲音還有些熟。在明蘭身旁引的婆有些尷尬,笑道:“前頭有些不干凈,咱們往這邊走罷?!?p> 明蘭點(diǎn)點(diǎn)頭,她也不欲多事。
剛挪轉(zhuǎn)了腳跟,呼啦啦的一群人擁到跟前,當(dāng)頭一個(gè)衣衫凌亂的年輕婦人似是想往前頭沖,后頭一群婆丫鬟賣力攔著她。
“……你們誰敢攔著我,我就死在這里……!”那年輕婦人拿一根簪對著自己的喉嚨,發(fā)出凄厲的呼喊,“我要見侯爺,你們誰也不許攔我!……放開……放開我……”
明蘭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鄒氏。
不能怪她眼力不好,以前的小鄒氏總是濃妝艷抹,本就看不大清本來面目,而如今她不但頭發(fā)散亂,滿身狼狽,嘴角也破了,原本嬌嫩的臉頰上浮著兩大片紫色疤痕,有點(diǎn)像青春痘擠破后結(jié)下的硬硬的疤。不過明蘭知道,這應(yīng)該是臉頰被嚴(yán)重打腫打破后的痕跡。
樣十分難看,算是毀一半的容。
“顧……夫人……?”小鄒氏終于辨認(rèn)出了來人,隨即撲了上去,大聲嘶吼道,“顧夫人,你救救我家哥哥吧!他們要弄死他呀!”
明蘭的胳膊被箍得生疼,“不過是流徙和杖責(zé),何曾要他們性命?!”
“那西南瘴氣遍地,哪里不要人命呀……”小鄒氏還待接著說,明蘭連忙打斷道,“鄒姨娘慎言,顧家與鄒家非親非故,便是該做什么,哪里輪得到顧家?傳了出去,豈不叫人恥笑顧家越俎代庖,不懂禮數(shù)!”
小鄒氏也發(fā)覺自己亂說話,又扯著明蘭的胳膊道:“……我家侯爺當(dāng)顧侯如親兄弟一般……請顧夫人幫我說幾句話罷!”
跟在明蘭身邊的翠微拼命想推開小鄒氏,一眾婆也拉的拉,扯的扯,可小鄒氏便如生鐵般死死拽住明蘭的手臂,倒把明蘭弄疼了。
小鄒氏一只手還捏著簪,揮舞著十分危險(xiǎn),眼看自己要遭池魚之殃,明蘭連忙叫眾人都停手,對小鄒氏道:“鄒姨娘,你可還記得當(dāng)日我與你說的那駙馬公主和妾室的故事?”
小鄒氏有些茫然,明蘭道,“我早說過,倘有個(gè)萬一,倒霉的必然是你,你怎么不聽?!”
“可那日……”
明蘭干脆道:“別那日這日的了,你若有心退讓,就事不至此。”
小鄒氏緩過神來,如救命稻草般巴在明蘭胳膊上:“昔日姐姐一番好意,苦心提醒我,顯見姐姐是心疼我的。如今便請……”
“你弄錯(cuò)了。”明蘭再次打斷,“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沈家。國舅爺乃國之重臣,操勞國事??扇缃駷榱四悖K日煩擾于家宅瑣事,為了鄒家,天兩頭受彈劾?!?p> 小鄒氏被說的張口結(jié)舌。
明蘭板著臉,毫不留情,“還有,別叫我姐姐,你是沈家的姨娘,不是顧家的。一個(gè)不好,傳出去又不知多少閑言碎語,聽得我滲得慌!”
小鄒氏大怒,“你……!”
就在這當(dāng)口,明蘭瞅準(zhǔn)機(jī)會一下把胳膊抽出來,小鄒氏顧著發(fā)怒,捏簪的手松了,周圍婆們趕緊一擁而上,奪簪的奪簪,擰胳膊的擰胳膊,抱腿的抱腿,終于把人拿住了。
當(dāng)前一個(gè)管事打扮的婆道:“鄒姨娘,侯爺都被你累得閉門思過個(gè)月,我說你也消停些罷,這成日的鬧,不是連累我們么!”有幾個(gè)婆趁亂還在小鄒氏身上狠狠擰了幾把。
“我不回去!我不去……你們又想把我關(guān)起來……”小鄒氏瘋狂的掙扎,仰著脖尖聲哭叫,“……侯爺,侯爺……你對得起我姐姐么!我姐姐為你吃了多少苦……你便是為著她也不該……我要見大哥兒,大姐兒,你快來呀,你姨母快叫人作踐死了!”
那一邊,翠微心疼的替明蘭揉著胳膊,幾個(gè)婆連聲賠罪。
明蘭輕輕揮手,頗覺好笑的轉(zhuǎn)頭道:“鄒姨娘可知,原本國舅爺請立世的批已快下來了,因此一鬧,宗人府卻將此事給扣住了。你真要把大哥兒叫來么?你也有臉見他?!?p> 小鄒氏頓時(shí)啞了。
明蘭喟然:“倘若令姐地下有靈,知道兄弟姊妹不利自己孩兒,你說她是會怪你們,還是怪國舅爺?”
小鄒氏慢下了掙扎,目中滿是絕望,頹軟了身,任由婆們將她往里拉扯,眼見堵的總算走開,明蘭再往外走去,剛走出幾步,后頭又傳來小鄒氏凄涼尖利的哭叫聲——
“……姐姐呀,你若活著就好了!天底下都是沒良心的,人一走,茶就涼,哪個(gè)還記得你的情義!你若不是為著照料皇后母,怎會落了快足月的孩兒,又怎會送了性命?!如今侯爺有了新媳婦和小兒,哪里記得你墳冢凄涼,他早把你忘了……姐姐呀,你為何要對姓沈的掏心挖肺呀……倘若你留著性命,如今榮華富貴,還不由著你享……”
聲音漸漸輕了,想來人已拖遠(yuǎn)。
明蘭腳步滯了下,心頭仿佛悶的喘不過氣來。
翠微見她面色不對,輕聲道:“夫人,可覺著不適?”
一旁的婆也十分機(jī)靈道:“大約天日熱,夫人叫暑氣給沖著了,不如去前頭亭歇會兒。我給夫人端個(gè)冰碗來。”
明蘭只覺得胸口煩悶欲嘔,揮手道:“不必,我還是家去歇著?!?p> 快到門房時(shí),顧順上前幾步道:“夫人,侯爺還在里頭陪國舅爺吃酒……”
明蘭不耐煩道:“我先回去了,你們等著侯爺罷。”
顧順見明蘭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問,只一快跑去前院廂房,見顧廷燁還在與沈從興推杯換盞,便湊上前小聲道:“侯爺,夫人似是悶熱得厲害,先回去了?!?p> 顧廷燁一點(diǎn)頭,顧順退下。
沈從興聽到幾個(gè)字眼,指著他笑道:“瞧你如今這樣兒,哪有半分當(dāng)年橫刀立馬顧二郎的氣概!如今人家都說,顧侯夫婦是同進(jìn)同出的,不論吃酒串門,你都要送夫人回府,好好好,我知道,溫柔鄉(xiāng)是英雄?!?p> 顧廷燁臉皮頗厚,淡淡道:“倘若鄒氏嫂夫人還在,怕沈兄也是如此?!?p> 沈從興默了半響,忽然慘聲道:“我對不住她,她在世的時(shí)候,沒跟我想過半分福氣,操碎了心,吃盡了苦頭,如今……我卻……連她家人也護(hù)不?。 ?p> 顧廷燁拿起桌上的雙龍入海青玉大壺,緩緩給自己斟酒:“愛之適以害之,沈兄若真是為鄒家好,就不該再放縱下去。如今是保住了性命,可總有有你護(hù)不住他們的時(shí)候?!?p> 沈從興怔怔的:“我如何沒有勸過,可他們……只要一提你嫂,我就沒有法了?!?p> “沈兄倒是愈發(fā)斯了?!鳖櫷疃似鹁票旖且荒ǔ爸S般的笑,“勸不聽就罰,罰不聽就打……如今鄒家上下不事生產(chǎn),除了沈兄,還有旁人可以依仗么?”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緩緩喝盡杯中酒,他只覺得酒氣清香,沁人心脾;放下酒杯后,他盯著沈從興:“適才沈兄說我已無當(dāng)日顧二郎的氣概。我卻要說,自打沈兄封了侯,也愈發(fā)縮手縮腳,哪里還有當(dāng)年蜀邊五虎之首的威風(fēng)!”
說著,將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堅(jiān)硬的青磚地面上,砸出一聲短促清響。
沈從興靜了半響,緩緩抬起頭來,“自入京來,我處處錯(cuò),步步錯(cuò),虧得有你們一幫兄弟,皇上體恤,否則,早不知死過幾回了?!?p>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盡,沉聲道,“阿琴過世后,我未能迎娶她妹為正室,此乃第一錯(cuò);既不能娶為正室,就該待之以親妹,給她好好找個(gè)人家,我卻納妻妹為妾,這是第二錯(cuò)。至此,我每回見了鄒家人,便覺得無地自容,羞愧不已,不能力行約束!”
說完,他也重重將酒杯摔在地上,碎瓷四濺,在青磚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
顧廷燁看了他一會兒,將面前兩只湯碗倒空,分別斟上酒,“沈兄也不必過于自責(zé),依我看來,鄒家本就是這個(gè)打算。仗著這個(gè),變本加厲,如今沈兄想明白了,什么都好說?!?p> 沈從興舉起酒碗抿了一口,皺眉道,“只怕皇上如今也惱了我的?!?p> “未必?!鳖櫷钅闷鹨桓?,輕輕敲擊碗盞,“倘若只臣私宅之事,皇上未必有閑情逸致過問;此回,張老國公將一個(gè)忠字拿上了臺面,而沈兄你,明知此時(shí)正是要用張家的時(shí)候,卻還放縱內(nèi)宅,絲毫沒將圣意放在心上,皇上如何不惱?”
沈從興歉然:“是我疏忽,辜負(fù)了圣上……”
顧廷燁晃著酒碗,“咱們在京城,都是無家世無根基的浮萍之人……”
還沒說完,沈從興便失笑:“你算什么無家世無根基,堂堂侯府公……”
顧廷燁搖頭道:“有家不如無家,有親不如無親。”
沈從興知道顧家內(nèi)情,暗暗替他難過,不再多說。
顧廷燁接著道:“六年前,段兄弟來京城遠(yuǎn)親安國公府投帖,誰知連門房都沒能進(jìn)去??扇缃?,安國公府哪個(gè)不爭相巴結(jié)段兄弟?咱們幾個(gè)平步青云,一展所長,靠的是什么,不過是皇上的信重而已?!币苍S過個(gè)十年八年,他們也能建立自己的基業(yè),可如今根基還薄。
沈從興凝重的點(diǎn)點(diǎn)頭:“兄弟這話說的好。老泰山肯與我家結(jié)親,為的不就是這個(gè)么?!?p> “不止。還有……以后?!?p> 沈顧二人微一對視,便知彼此意思——從目前來看,皇帝對大皇二皇還是滿意的。
“那……以后,我該當(dāng)如何行事?”沈從興替顧廷燁斟了碗酒。
“什么都不必做。”
沈從興愕然:“你說什么?”
顧廷燁拾起兩只筷,“沈兄這回看似兇險(xiǎn),但實(shí)則安穩(wěn)。其一,皇上還是要用沈兄的,不過是想敲打敲打;其二,英國公府不會真看著沈兄出事,否則,且別說女兒不好過,倘若以后桓王……”后面的話,兩人心知肚明,不必多說。
“是以,沈兄如今的確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修身養(yǎng)氣?!鳖櫷钕确畔乱恢豢?,“皇上是重情之人,沈兄畢竟在潛邸陪皇上風(fēng)風(fēng)雨雨十幾年,待時(shí)日一長,皇上必會記起舊日之事,反會憐惜沈兄心軟,受鄒家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