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帷幔,屋內(nèi)亮堂堂,小小的地界里家具鋪得滿滿當當,占地最大的是其中的兩張床。
其中一張照例空空如也,另一張癱著一個面貌年輕,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年,光芒徐徐照到他的臉龐上,惹得他眼皮翕動,睜露漆黑的眸子,頭發(fā)散亂,緩緩坐了起來。
這人坐直后卻無動彈,勾背屈腹,眉目倦怠,迷離望前不知所謂,出神失焦微微張嘴。
而后,一個呵欠就懶洋洋地吐了出去。
不難看出,此人是個咸魚,咸到齁的咸魚。
忽地當啷一聲,窗扇扣動,一道黑影猝然入戶,落在少年床邊。
著眼望去,六根須四條腿,小體格長細尾,原來是只金眼睛的黑貓。
裘明視若無睹,靈魂出竅似地躺平,一動不動。
春天到了啊……初睡醒,他不太靈光的腦子這么尋摸著。
直到那貓向他叫了下。
“喵。”
下沉的語調(diào),是不高興。
裘明抬眼覷去,艱難挪移,仿佛這要了他半條命,氣喘道:“早上好?!?p> 黑貓兩眼露出鄙視的神情,居然抬起一足朝向窗戶,外頭日上三竿,已近晌午,哪還是“早上”?
裘明順眼一瞧,公然指鹿為馬,堅稱道:“早上好。”
黑貓索性不睬,邁足起步,靈活竄上窗牖,四足嘴齒并使,連拖帶拉,往地板砰地丟下一個包裹。
“哦?你帶來了?!?p> 裘明沒再嘀咕這貓年齡越大脾氣越差,提起精神,哎呦哎呦地呻吟,從床上慢慢下來,蹲到包袱前面,指尖魔力一劃,那包袱輕松解開,露出里面種種物什。
正在這時,他之前隨意丟在床邊柜子的終端開始嗡鳴。
“幫我拿一下?!?p> 裘明頭都沒回,朝瞪圓眼睛的黑貓?zhí)匠鍪?,猶自強調(diào)似地顛手掌。
“喵!”
黑貓金瞳圓睜,語調(diào)急劇上升,是不滿。
“小氣……我有病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后面一句,聲音壓得很低。
而由于被無情拒絕了,裘明只得自行站起,拖著沉重的身體,穿行狹窄的過道,徑至柜子那頭,疲憊地拿起方塊形的終端,輕輕一點。
這方塊傳來一道渾厚的嗓音:“喂,小明嗎?我寄你的包裹,你收到了?”
“嗯,收到了,黑貓幫我取了。”裘明有氣無力地回答。
“那就好,我打來確認一下。不過,小明呀,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也是好的。”那邊頓了頓,語氣變得苦口婆心。
裘明面無表情:“師傅?!?p> “嗯?”
“你又管太多了。”
“……嗚?!?p> 那頭撂下幾句沒良心的批評數(shù)落嘟囔,如同往常那般掛了,終端恢復(fù)沉靜。
裘明原地呆站了一會,充當休息,隨后心煩意亂地擠回過道,簡單拾掇包袱,把它藏到窩縫里,確保足夠隱蔽。
然后,他挪步靠近陽光敞亮的窗,來自太陽的光線乍然閃得他睜眼發(fā)白,閉目深紅,好半天才緩和,瞇眼望去。
三月的齊郡城,正值句芒季月,光芒普照,萬物滋長,好一派和平時光。
屋外,近處的人寥寥無幾,正常,畢竟他住在這兒,除了幾個心大的家伙,少有人愿意靠近。
再遠,能看到一群嬉鬧的小孩,其中一個帶著獸面,玩著鬼捉人的游戲,躺椅上樂呵呵的老人會嘉獎跑得最快的孩子,整整一天他都會是載譽滿歸的鬼狀元。
再往外,長著一片繁茂的森林,林子中間最亮眼的白色塔頂昭示這一帶最出名的奧瑞金學(xué)院的位置。
裘明眼神幽深,但沒能深沉多久。
“砰、砰、砰?!?p> 門突然被擊響,每一下都勢大力沉,連起來抑揚頓挫。
“開門,有人嗎?開門,開門!”
敲門的中氣十足,打門像撞鐘,咣咣巨響,動作著急。
裘明頂著一頭亂發(fā),吊著眼睛貼近,在打開門的瞬間靈敏側(cè)身,為一道旋風(fēng)讓開路。
旋風(fēng)立即闖入房間,轉(zhuǎn)過身來。
黑目熠熠,烏發(fā)微卷,骨相深刻,眉眼柔和,體格健壯,胡茬點頷,一雙耳朵圓,未語含笑靨。
來人就是裘明的室友,宣逍,一進屋子就嘰里咕嚕講了一大堆:“嘿,我就知道你在屋里,又熬夜了是吧……”
裘明充耳不聞,不置可否,對著他默默打呵欠,睡眼惺忪,手撫眼眶,松落眼角眼屎,任其掉在地上。
別看那微不足道,宣逍卻是勃然變色,他遙相一指,定住那粒,將其丟進垃圾桶,而后推開裘明,一雙銅鈴大眼謹慎入微地掃描地板上下,連趴在窗上的黑貓都提起尾巴看了腳底。
黑貓給了宣逍不輕不重一爪子,宣逍皮糙肉厚,全然無事。
直至把屋里都整飭一通,他才重新放裘明進來。
打一進來,裘明立即沒骨頭似地倒在自己床上,像是被外面的日頭曬化了。
宣逍嫌棄地旁觀,自顧自掏出幾袋子,尋里面的東西填嘴,含糊不清道:“你這樣不行?!?p> 趴到床上的裘明輾轉(zhuǎn)側(cè)頭:“宣媽媽再見!”
宣逍哽住,撲打自己胸腔,好容易咽下去,差點沒噎死,沒好氣地瞪裘明:“沒良心的!”
裘明呵呵一聲,轉(zhuǎn)了回去。
宣逍盯視小伙伴的后背半晌,默默分開雙手,一手捏住包裝一角,再用力扯,“嘶啦”的,袋子口被撕裂,里面的甜香爭先恐后地涌出。
裘明對香味毫無感覺,只為那袋子尖銳的慘叫而煩躁。
宣逍猶自未覺,嘟嚕道:“你看看,都是你挑嘴,不愛鍛煉,還晝夜顛倒,我現(xiàn)今比你高一頭不止,你又痩得像只弱雞?!?p> 說著,宣逍把袋子中的小點心灌入口中,吭哧吭哧咀嚼,像是有一輛重裝出行的列車經(jīng)過。
裘明用枕頭抱住頭:“你怎么發(fā)這聲的?”
“來一點?!毙袑⒋舆f給他,一股吸引力從袋子里襲來,像是好東西。
裘明推開。
“有營養(yǎng)的東西都不吃。”宣逍嘀咕。
裘明放下枕頭,不喜不悲地看他,眼睛都不眨,足足幾分鐘后,宣逍實在瘆得慌,說:“那個,你睡吧……你眼睛不干嗎?”
“有魔力滋潤,”裘明回答的聲陰森喑啞,好似幾天沒睡的索命惡鬼,“你還有事嗎?”
宣逍一怔,狐疑地看著他,盡可能沉穩(wěn)地開口:“嗯,回來休息一小會兒,我另報了個狩獵班,快結(jié)課了?!?p> “明天見。”裘明趴伏回去,死尸一般。
宣逍沒有接話,黑貓蜷臥窗臺,房間內(nèi)寂靜下去,唯有陽光依舊。
經(jīng)過片刻,宣逍凝思張望,聽見輕微的呼聲,料想室友是睡著了。
他心頭微微嘆氣,站起身,安靜出門,幾步躍出樓梯,腳踏豐茂的土地,不見有多余舉動,足邊就亮起土黃色的光,無聲無息沉陷其中。
……
午時三刻,月明星稀。
漫步在黑夜盤桓的林子里,清光如霜,晚涼清風(fēng)旋經(jīng)面龐,謐幽的熒光點綴周身,打著小風(fēng)飄飄蕩蕩。
黑夜微光蒙得人面色冷白,裘明穿著厚實,逆風(fēng)行走,突然頓足,一個跌坐,屁股著在野草冒頭的原野上。
負責(zé)把風(fēng)的黑貓見狀,遁隱進草叢游走,極速接近。
籠罩在陰影里,裘明全身微微發(fā)麻,好似電流經(jīng)過,全身皮肉猶如被人用剃刀一絲絲刮下來,再丟進木盆,以洗衣粉涮洗,洗得泛白無力,血色不存。
他瞇起眼,面孔獰厲,低頭看向右掌,喑聲呼喚:“魂花。”
一抹柔光芒應(yīng)聲亮起,柳條粗細的光帶匯聚成型,勾勒出花的形體。
瓣形薄如蟬翼,無葉無萼無實,只由條帶狀光構(gòu)成,整花幾近透明,在風(fēng)中輕輕擺曳。
裘明看著這花,眸色由純粹的黑漸漸稀釋,透著一股被囚困般、鮮血般不祥的血紅。
(生靈種屬)靈湖魂花
?。ㄉ`屬性)魂
?。ㄉ`能力)
【強化聚靈】聚集并過濾、凈化魂系魔力。
【強化顯象】探知靈魂經(jīng)歷。
?。ń榻B)靈湖湖畔生長的稀有魂系花卉,生而有靈,圣潔溫和,相傳有天使隕落,其精神轉(zhuǎn)生而成魂花。
黑貓靠了過來,貼近裘明,嗅聞魂花,想念地劃拉尾巴。
魂花明顯晃動了幾下光片狀的花瓣,逸散出菁純的魂系魔力,光浪一般拂過裘明與黑貓,二者頓時心曠神怡,平靜下去。
而后,魔力形成光帶,纏住裘明的手腕和黑貓的腳踝。
異樣的金黑二色從裘明那里抽出,流經(jīng)魂花黑貓,三者都為此輕輕顫抖,只是誰也不曾出聲。
夜風(fēng)似乎為此靜止,近里卻格外嘈雜,不斷有細碎的呼吸、歡呼、悲泣、怒吼等等雜質(zhì)鉆入三者的感應(yīng)之中,侵染他們的靈魂。
感知不受控制地往四周拓寬蔓延。
他們觸碰到了又涼又暗的草場,再往天地間無限延伸,大片大片的黑暗幾乎埋沒了三者。
眼耳口膚,視聽味觸都落入了深淵,在空無中沉淪迷失,意識都因此渙散,仿佛一滴墨水入了海洋,與之融合,得到了廣闊,也從此不再是自己。
現(xiàn)實中的三者悉數(shù)顫抖,有眼睛的緊閉眼睛,藏在不起眼的草叢之間。
不知幾時,侵襲的金黑二色緩緩消散了,魂花隨之暗下,花朵合攏,縮入裘明右手掌心,就此不見。
黑貓閉合雙瞳,窩在草里,唯有黢黑體毛順風(fēng)招搖。
裘明則翻了個身,右拳頂著臉頰,整個人半趴半臥,鼻子好歹還出著氣。
此時,天邊已經(jīng)蒙蒙發(fā)亮,厚云遮擋薄光,微芒刺眼,蟬鳴靜寂,風(fēng)烈起來,刮得勁草直不起腰,不知不覺,一個夜晚就過去了。
裘明用力抹臉,果見一片黑泥,是無意識在土面蹭的,身上也涼颼颼,衣服破了。
他習(xí)以為常地嘆息,踉蹌?wù)酒?,腦袋突生一股眩暈,身形晃蕩,忙又站直,想要嘔吐,忍了下來。
揚起頭,他朝某個方向看了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運轉(zhuǎn)目力,再向遠處眺望,見那森林深處,有一顆土黃色光點靜靜地潛伏,一動不動。
在他瞧過去的瞬間,光點立刻消失。
他咧咧嘴,左手抱起黑貓,沒馬上動身,而是等了一會,因為眼睛尚且發(fā)熱。
如果有第二人在場,定能從正面發(fā)現(xiàn)他的雙瞳不受控地變成了血一般的紅,異樣的瞳色可能是趕時髦,但放到他身上,外人總會多想。
等到雙目的血紅徹底消退,他才眨眨眼,撣掉塵土,用那雙恢復(fù)漆黑的眼眸環(huán)顧四周。
靜林如昔,皎月既往,東方生出魚肚白,天將啟明,小城從夜里漸漸蘇醒。
該走了。
明天,哦不,今天像是有什么事,準備已久的事……
裘明抬抬腿,鉛一樣的重,有些麻木地呼氣。
不管了,先回去瞇一會,昨天,哦不,前天也沒睡好,他會提不起勁的。
打定主意,裘明收斂了氣息,藏于將要褪去的黑暗之中,隨同黑夜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