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余韻發(fā)一條鄙視她的訊息后，裘明收起終端，獨自踏入惡龍之境。
熟悉的天旋地轉(zhuǎn)后，他晃晃頭，看到了線條縱橫的穹頂，高出頭頂?shù)淖习妆『傻幕ê?，清香入鼻，使人精神一提?p> 一路推開根莖，路過火駒的活動范圍，裘明終于到了那塊巨大的黑色方塊底下。
在那兒，他的穿著正挺的脈龍師傅灼灼盯著他，默默舉起爪子，輕輕搖動。裘明本以為他在打招呼，剛要開口，便隔空覺到大方塊的顫抖，聽到里面的嗡嗡聲，不一會兒，黑方塊升出一條條彩色的光束，光束在半空炸開，爆成放射狀的禮花，五彩繽紛的，把天空單調(diào)的色彩渲染得一片熱鬧。
蝸居于花簇的蜂們被驚動了，在薄荷從里好像一大群喝醉的酒鬼，搖搖晃晃，就連那些脾氣顯得急躁的馬駒也斂了艷紅的鬃，慎重地伏在地表，畏懼這里發(fā)出的動靜。這些個禮花、禮炮，甚至其中的嗩吶聲響個不停，好久才慢慢止息。
妄發(fā)出綿長而厚重的低吼，應(yīng)該是在清嗓子，而后他輕快地說：“恭喜在抓武會上取得第二名，很厲害嘛，我可看全程了?！?p> 裘明有疑問：“后兩場你也看到了？”
妄肯定了。
“怎么做到的？”
“跟伽格鬧唄，反正我不吃虧?！?p> 裘明無言。他無可計較，畢竟他能在惡龍之境自由進出，也靠的是伽格放任的態(tài)度，沒資格嫌棄師傅。
妄不想冷場，用粗爪子去指地上精心布置的精美包裝袋：“要喝飲料嗎？”
裘明沒有拒絕，蹲坐在一塊圓滑的石塊上，和妄一起喝飲料——后者用魔力凝結(jié)成一根管子，管子一段插入一座新開墾的小湖里，湖水就由吸管被妄吸進嘴里。湖泊面積不大，但要準備不容易，要供得起這么大一只龍，熊人族也怪不容易的。
“飲料好喝嗎？”“味道很好?！薄耙 薄皫煾怠！?p> 巨龍望他，爪子輕拈吸管，棱角方正的服裝套住鱗片堅硬的軀體，背后翅膀合攏，保持乖巧的坐姿。
等了會兒，裘明才說：“你穿這身正裝舒服嗎？”
“……不、不太舒服?！蓖聊擞幸粫骸?p> 看得出來，脈龍是不需要穿衣的，獸和人終究不同。裘明問：“那你為什么還穿衣服？”
妄答得理所應(yīng)當：“這樣見面才正式啊?！彼H為嫌棄裘明正穿在身上的短衣短褲。
“不用這樣，你在游戲里那樣就行?！?p> “游戲里我是人形?！蓖行┪?p> 裘明納悶：“我記得有些御獸可以化形為人，特別是高階后?！?p> “我不行?！蓖龖M愧地低下頭。
裘明住嘴，改換話題。
一人一龍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裘明夢囈一般說出口：“師傅？”
“嗯？”
“你知道‘魔物’嗎？”
問出口，裘明突覺眼前一亮，隨后就是劇烈的眩暈，腦袋空白，自己像海中蜉蝣，在一浪接著一浪間勉強抓著滯緩的波紋存活，生怕被浪裹挾，卷進更深更可怕的海底。
如此可怕的幻覺不過一瞬，裘明卻久久不語，好久才回過神，心有余悸地往后縮，卻縮不到哪去，他抬頭，見妄的銀色的眼睛泛著起伏的波光，情緒相當復(fù)雜。
“你怎么會知道，不，你是怎么知道的？”這條有龐大體型的脈龍向來又簡單又單純，樂天派，看似經(jīng)驗豐富卻像個老頑童，還是頭一次讓裘明感知到沉重、復(fù)雜乃至悲涼的心情。
裘明默默看著他。
?。ㄉ`名稱）食古化龍
?。ㄉ`屬性）魂/神秘
?。ㄉ`特性）
【食古化龍】物理和魔力攻擊無法消滅其本體，只能以燃燒記憶加持攻擊為代價才能對其造成真實傷害。若自身記憶燃盡，則自身永久異變成惡龍。
【食古】吞食超大范圍生靈的精神、靈魂以及記憶，恢復(fù)傷勢。
【自縛】即使在不斷被吞食也無法消化的執(zhí)念束縛，隨時間推移不斷消減實力。
【自墮】緩慢揮發(fā)靈魂，從根本處瓦解自身靈魂。
?。ń榻B）被稱為魔物的生靈，以生靈的靈魂和文明為食，能夠在短時間湮滅一個文明，不斷重復(fù)著被消滅的命運。曾在主星上引發(fā)殃及全球的“狂龍之亂”，但本體卻不知所蹤。
怎么知道的，裘明該如何回答？要知道他只是想先輕松嘮會嗑，再慢慢問十一年前的事，誰料到踩了大雷。
妄焦慮、恍然又心懷僥幸地說：“不、不對，哦，游戲，游戲中的‘魔物’是吧，哪款游戲？你看你就喜歡跟我開玩笑，哼哼?！?p> 裘明的眼神變得凝重：“確實，慧網(wǎng)上好多游戲都有‘魔物’，我原本也以為不值得在意?！彼醚凵窀嬖V妄，他是認真的。
他怎么會忘了，這雙眼睛看到的東西可不是游戲，怎么會忘了？
妄看了看他，又結(jié)巴起來：“一定、一定要說嗎？”
“嗯。”
“你欺負師傅?！?p> “……”
妄不管他，沒那個心情管，掐著不情愿的腔調(diào)：“‘魔物’，由‘魔念’而成……”他停住了。
裘明拿出拷問的態(tài)度：“然后呢？”
“忘了?！本摭埖纳ひ舻土巳?，為粗劣的記性羞恥不已，頭都快埋到背后。
裘明對他的誠實有信心，便問道：“那‘魔念’是什么？”
“‘魔念’……”巨龍眼神放空，“很危險，很難解決，很、很疼，”他的眼睛突然有了焦點，瞳孔像一張網(wǎng)，捉住裘明，“會導致耗竭。”
裘明有一剎那毛骨悚然，但又為被這只宅龍嚇到而尷尬：“然后呢？”
“忘了?！?p> “你還記得什么？”
“沒了。”
“師傅。”“嗯？”“你真沒用?！?p> 巨龍瞪大漂亮的銀色眼睛：“你果然就是在欺負我?！?p> 裘明吐槽：“你一只五層樓高的龍被個弱小的人類欺負，那是你的問題?！?p> “話不能這么說，大象還怕老鼠呢，你不講道理！”妄抗議道。
“所以你是讓我半夜進來堵住你的鼻子，幫你解脫是吧？”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會死亡，你別異想天開，”妄放低頭顱，抱住自己，遮住突出的方鼻，“我記得自己記得很多的，只是都忘了。我每回重組都會忘掉一些東西，再說想起這些也不開心，還不如忘了呢?！?p> 這條畏畏縮縮的龍看到裘明翻白眼，不免繼續(xù)辯解：“我還記得剛醒那時，我只看到一個白頭發(fā)的老頭和一群御獸慢慢消失，然后是沖天的憤恨，我怕極了，又有一群人打我，疼死了，最后他們打不死我，我才好不容易來到這兒，我本來就不懂——你這是難為我。”
這條龍，他名義上的師傅，比他想象得還窩囊。由妄的話語中，裘明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另外，鎮(zhèn)壓“狂龍之亂”最后突變成打個哭哭啼啼的脈龍，這般豐功偉業(yè)是這樣荒唐結(jié)局的嗎？
同時，裘明有些猜測，他對那個“老頭”比較感興趣：“你說的那個老頭是誰？”
“老頭？”妄奇怪地看徒弟一眼，并不回答，而是控訴，“你居然不關(guān)心我，我當時快被打死了，不對，被打死好幾次了，疼！”
“真不是不關(guān)心，”裘明死魚眼，“只是我作為人類，能想象到那之后的結(jié)果，你讓我怎么同情你？”
為什么妄能夠安安生生待在惡龍之境，還被熊人族關(guān)注著精神狀況，給他上網(wǎng)，供他吃住，而不是被送上斷頭臺，斬首示眾以平人怨？還不是因為凡是將他形體擊潰的人類與御獸都成了毫無理智的發(fā)狂惡龍，釀成了更大的苦果？這世界哪是什么善地，只因你全無意識，即便近乎毀滅種族也不被追究？無非是無法追究罷了。
稍微動一動生銹的小腦筋，妄萎了，只顧得唉聲嘆氣。
氣氛已經(jīng)不能再糟糕了，裘明便主動問：“師傅，你知道十一年前發(fā)生的事嗎？”
妄不太想搭理，但好歹裘明還和他說話，沒像其他人那樣直接打上來，或冷眼以對，就悶悶接話：“你是說那次空間紊亂??？”
裘明點頭。
“因為我。”
裘明不意外……
“我、我在這里關(guān)了好多年，一開始還沒有這些馬，就算有這些薄荷也越來越悶，熊人做的防御很嚴密。直到有一天，一群人亂糟糟闖進來，我覺得稀罕，就飛過去，誰料他們，他們見了我就激動地打過來，射斷我的翅膀，我掉下來，被砍成了幾段，”妄語氣憤恨，記著仇，“好久了，我好久沒被打得那么慘，所以情緒上頭，對著他們猛吐息，他們很快變成龍，我，”他的聲音很小，“我其實能加速這個過程，但就那一次用過。
“他們變成狂龍后互相吞吃，吃到最后，只剩一頭具有空間屬性的龍。那頭龍的前身，就是破除阻礙，沖到這方地界的空間系御獸。
“這里是載物之土進化體構(gòu)造的‘秘境’，是經(jīng)由空間屬性加工的產(chǎn)物，它的封閉對同樣空間屬性的狂龍無效，狂龍無理智，所以就把破壞力擴散到了暉炅全境?！?p> 妄不滿地說：“因為這件事，熊人讓我半年沒閉眼，之后也有了這群火馬，明明是那群人不講理！”
裘明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彼约阂彩且驗榈暨M裂縫，才會從齊郡那么靠東的偏僻小鎮(zhèn)掉進暉炅最西邊的斯敖尤山的。他開始秋后算賬：“我也是受害者，你卻一直沒告訴我?！?p> 妄梗著脖子：“告訴你也改變不了什么，何況，這真的算我的錯嗎？”
“算?！濒妹鳑]有感情。
“……你這樣想就想吧，”妄忽然泄了氣，一反常態(tài)，低落而深沉，不知為什么開口道，“我能見到你，也是因為這次紊亂?！?p> 裘明洗耳恭聽。
“紊亂中，我正在重生，很崩潰，卻忽然感受到一股很難以形容的力量，很近，又很遠，但被那力量照到后，我立馬恢復(fù)了理智和身體，和趕來的熊人一齊殺掉了那頭失控的龍。我知道存在跨距離溝通的東西，所以我求熊人幫我架個終端，上去慧網(wǎng)，一等再等，”妄看著裘明，“最后等到了你?！边@段話，他都用心聲跟裘明溝通。
“我，力量？”
“對。”妄十分肯定。
“不會是你說的‘魔念’吧？”
“怎么可能！應(yīng)該……”
裘明對這條龍翻白眼，他不該有期望。本來巨龍師傅說了一大通贊揚他的話，他應(yīng)該高興的，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所以，你在游戲里主動找我，收我為徒，就是因為這個？”
妄沉默了。
裘明心里不太舒服，好像捧在手里的純凈的花瓶被染了一圈墨，插上艷俗的花，不再純粹，不再可愛。
巨龍垂頭：“我、我都告訴你了，你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因為、因為，你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p> “那我以后可能不再搭理你?！?p> 巨龍一抖，連著地面一顫，龍嘴巴癟著，翅膀張大，蓋住自己。
裘明安靜地看著，卻沒干預(yù)，冷靜下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冷靜，或者不夠冷靜。
心中發(fā)酸，強行壓制的念頭潮水一樣噴出來，擔憂、畏懼、疲勞和無望都噴出來，壓不回去。
他自知他很自私，和魂球、布靈不同，和宣逍不同，和很多人不同。他不是好人，無所謂光不光彩的手段。
這么麻煩的龍，危險的能力，惹人嫌的身份，仇恨的淵源，又缺乏保護自己的能力和意識，憑什么要他收拾？就這么撇一邊不就行了？誰也怪不了他，伽格不就是這樣嗎？他從來不允許宣逍進來惡龍之境，瞧他出入就像在看人作死。
但是，裘明想，如果就這樣不見，他算不算忘恩負義，見風使舵？
可對受到“狂龍之災(zāi)”侵害的人，這個罪魁禍首的下場不是大快人心嗎？讓它孤獨，讓它悔恨，不好么？
如果繼續(xù)見，他不就是認賊作父，情理不分？一旦別人知道了，裘明自己會有數(shù)不盡的麻煩。再者，即使這條龍在闖彌天大禍時意識不清，那波及整個主星的罪過就能被豁免了？又或者，連意識不清都只是理由，不過是扮可憐的詭計？
裘明覺得自己魔怔了，這些年過下去，師傅是什么性子，他還不知道？他可能不說，但不太會說謊。
只是，若曾經(jīng)沒發(fā)生空間紊亂，他自己會怎么樣？他不會在精神力爆發(fā)后因為副作用而痛苦，不會長得這樣小，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明明有十六歲，卻還沒熊人族五歲的孩子強壯。他會和同齡人一樣強壯，會很高大，會擁有青春、健康，以及平常的，長大后會可惜的夢。
他能空手打得過宣逍、周磊，打得過這些把他當小孩看的人，尤其他剛剛生受一頓揍。
他放不下。
然后呢？他又問。
同樣，他不會讓魂球還是種子時在身上扎根，不會撿到布靈，不會被那個很高大的人救下，不會憧憬，也不能看到御獸們的信息，有自己的秘密和小驕傲。
宣逍也不會膽子賊大地在空間裂縫中亂闖，最后被宣家的人逮到，被他爸他媽認出來。
之后的事，他更難想象。昨日種種，成就今日之果，塑造了現(xiàn)在的這個他，迷茫的、想要得到答案的他。
魂球和布靈都不在這里，所以他可盡情去想，無所謂會有別的東西就他的情緒提什么意見。
但哪怕退一萬步，他不會遇見師傅，不會由慧網(wǎng)學得許多知識——但慧網(wǎng)上的東西多不靠譜？誰稀罕由此得到什么知識？
有師傅在慧網(wǎng)上一起玩，他難得自在——有健康的身體，他完全可以在外面耍，不需要慧網(wǎng)上隔著千萬里的陪伴。
不對，他們在學院被宣家觀察著，就算有健康，依舊不可能隨心所欲，至少以他的性格不能，再說，以他的性格，他真的會頻繁去外面，只為了不知是否有意義的玩耍？
所以這是我自己的錯？——對，我忘恩負義。
不，無論我怎么選，都可以是對的——但這也意味著，無論我怎么選，也都可能是錯的。
這是關(guān)鍵。
可笑，我又沒什么道德感，為什么會糾結(jié)？
可誰也無法代替我得到答案，我只能自己消化。
這些事，先不告訴魂球和布靈……裘明緩緩站起身，道：“時間有點晚了，我得走了。”
蓋住自己的妄沒說話，輕輕動了動，一個映照外面景象的出口出現(xiàn)。
裘明走過去，很慢很慢。
巨龍不知忍耐多久，終于還是說：“如果你特別想罵我，先屏蔽我，然后再，再說，或者你要有事情，有很久的事情，別跟我說，”巨龍的聲音越來越小，“無論你做了什么事，都和我沒關(guān)系。無論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會支持你?！?p> 裘明一頓，身形消失于出口，沒有回頭。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