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周的最后一天,元瑾的教導(dǎo)老師仍是文太師。
這個初戰(zhàn)便遭遇滑鐵盧的老太師這回似乎又重整旗鼓,一點兒不帶怕的。
元瑾和他互相見禮之后,便見他吩咐管家備車,顯然,今天的教學(xué)地點是在府外。
與之隨行的還有文太師自己的兩個孫子,這是元瑾第一次見到與自己歲數(shù)相差不多的世家子弟。
只見左邊的那個穿著暗綠彩條斜紋經(jīng)錦袍子,一條素面祥云紋角帶系在腰間,一頭細細軟軟的發(fā)絲,有雙眉清目秀的桃花眼,可以看出來若無意外,日后必會長成京城少女的夢。
右邊的那個穿著白色杯紋裰衣,一條寶蘭仙花紋腰帶系在腰間,頭發(fā)烏黑光亮,雙目炯炯有神,虎頭虎腦的樣子顯得格外可愛。
文太師簡單介紹完兩邊人馬之后就不再說話,兩個文姓子弟和元瑾便這樣涇渭分明地坐著。
可能人家那兩個是真的靦腆,但元瑾不是呀。
面對這種尷尬的場景,她永遠是主動出擊的那一個。
只見她自來熟地拿起馬車茶盤上洗好的橘子,向?qū)γ婺莾蓚€兄弟拋去,不偏不倚,正好一人一個,惹得兄弟倆慌手慌腳去接,接到了還不忘道謝。
看起來就很乖,讓元瑾的良心都痛了一下。
元瑾自己也扒了個橘子,還分給那邊默不做聲的文太師一半兒。
可能是嫌棄剛才文太師介紹自己介紹的不詳細。
邊吃邊說道:“我叫元瑾,我阿爹就是宮里的那位,今年七歲啦,跟隨老師學(xué)習(xí)。人家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倆既然是文太師的孫子,那自然也算是我的親戚,全把我當(dāng)做自己家人處著,千萬別客氣?!?p> 這一番話聽的對面兒兩個文家小崽子懵懵的,感覺不對勁但還說不出來是哪里不對勁。
原本一旁作壁上觀的文太師咳嗽了一下,睜開眼睛瞪了元瑾一眼,示意她不要隨意占自己小孫子的便宜。
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那照這個輩分算下去,你豈不是平白多了兩個孫子,占便宜也不是這個占法啊,他老頭子還在這里呢。
而一邊天真無邪的兩兄弟就沒有搞懂自己剛剛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兒,干脆就拋了開來。惹得文太師氣的不行,暗自決定回去要加罰兩個孫子手寫論語五十遍!
那邊兩兄弟齊齊打了個哆嗦,也沒放在心上。
只是覺著人家身為女孩子,都這樣熱情的介紹自己了,兩兄弟面面相覷,感覺不說話就輸了一樣。
較為年長的那個介紹道:“我叫文嘉平,我爹是禮部侍郎,今年八歲啦,這個是我爺爺,今天是我爺爺讓我們跟著來的?!?p> 另一個較為年幼的也緊跟其后介紹道:“我叫文嘉英,我爹是泉陽郡郡守,今年七歲了,我也是跟爺爺一起來的?!?p> 聽得文太師額角一冒一冒的疼,人家說什么你倆就跟著說什么,你倆是學(xué)話精嗎!
元瑾只感覺一邊的文太師都要把自己的肺咳出來了,趕緊像模像樣地撲上前去。
“師傅,師傅,你怎的了?是傷寒了嗎?要不徒兒扶你去看看王老太醫(yī)吧?!睜钭鲹?dān)心的樣子,其實心里門清的元瑾一臉緊張地比劃。
一邊的兩個孩子聽了,感覺特別嚴重,也趕緊撲過來扶著,年齡較小的那個眼淚都要出來了。
弄得文老太師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一口氣就這樣憋在胸口,他感覺自己就算不出點兒啥毛病,也要被這小崽子氣出毛病來了。
還沒等文太師說出什么來,車停了,目的地到了。
文太師一氣之下,干脆揮起袖子就下車,元瑾聳聳肩,不以為意,也跟著下去了。
身后的兩個小孩兒,你看我,我看你,看剛認識的小伙伴和自家爺爺都下去了,兩人也跟著走。
當(dāng)腳落在地上,元瑾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這遠比前幾日她在城中打馬而過,看到的景象更加殘酷。
眼前宛如曾經(jīng)她在網(wǎng)上看到過的漂亮國的貧民窟一樣,不,這里要比貧民窟窮的多。
這里沒有完整潔凈的房屋,只有粗粗建構(gòu)起來的茅草棚子,棚子下擠滿了衣不蔽體,瘦骨嶙峋的人。
粗粗看去,這里,仿佛連天空都是黑色的。
文太師仍舊在往前走,元瑾愣在原地,可她身后跟著的魏路卻有些惱了,在后面叫停文太師,說道:“太師,您這是什么意思?公主千金之軀,怎可踏入這污賤之地!若是公主有個萬一,您如何向圣上交代!”
文太師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這個面前咄咄逼人的年輕人,沒有搭理。
又看了看仿佛嚇住了的元瑾,說道:
“公主,您也認為這里是污賤之地嗎?若是怕了,馬車就在后面,老夫絕不強求?!崩先松裆J真,花白的頭發(fā)被這巷子里污濁的風(fēng)微微浮起,又清淡地落下,老人停在那里,果真在等待元瑾的回答。
元瑾一來便被這大片絕望的氣息壓的喘不過氣來,根本沒有聽清二人爭辯的話題。
但她聽見了文太師的這一問,她抬起手來,示意魏路不必多說。
就算文太師不要求,元瑾既然來了,就沒有打算退回去!
元瑾面向文太師,微微鞠躬,以示尊敬:“老師,請您帶路?!?p> 一句話像是沒有反駁什么,卻又像是什么都說了。
于是元瑾一行人就在文太師的帶領(lǐng)下將這一條像是沒有盡頭的街道一一走過。
這里有什么?
這里什么也沒有。
沒有糧食,沒有御寒的衣物,沒有善良,甚至容不下道德。
母親跪在地上,哀求著穿的花枝招展的老鴇子收下自己那年僅三歲的女兒;
老者抱著自己尸身已涼的孩子,哭的悄無聲息卻又震撼人心;
丈夫打罵著渾身青紫的妻子,恨她不能為自己掙來一飯之食;
小孩子拽著小孩子,佇守在一行人的兩邊,無聲的祈求——給他們一點糧食。
這是連狗都不來的遺忘之地,這是連哭泣都容不下的人間地獄。
人生最絕望的是什么,是你明明感知死亡在漸漸降臨,你卻無能為力。
而于這條巷子上的所有人,他們都在經(jīng)歷著,或許即將經(jīng)歷著這種可怕的絕望。
走出巷子,一瞬間人間煙火似乎熙攘而來,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聽著那暗處連呼吸都充滿了悲哀的呻吟。
“他們是什么人?”
“是災(zāi)民,也是陛下的子民?!?p> 元瑾問,文太師答。
元瑾猛地閉上了眼睛,向后張望。
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或者必須做些什么。
為自己,也為那些即將死去的人們。
元瑾沒有貿(mào)然去買糧食來分給這些人,她知道這只能解一時之快困,糧食的大量購入反而會造成城內(nèi)糧價的上漲,這于本來還算吃得上飯的城中居民不公平。
至于解決辦法,她要好好想想。
她要仔細想想。
一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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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文府,文太師問了兩個問題:“你看到了什么。”
“你以后打算做些什么?”
三個孩子兩個隊伍,文家孫子倆站的很近,位于文太師右手邊,獨留元瑾一個站在了文太師左下手。
文嘉平看了看一臉迷茫的弟弟,又看了看旁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熙平公主,等了幾息后,站了出來,挺身答到:“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人無禮儀,與牲畜無異,孫兒愿揚禮于朝廷,紀綱于天下?!?p> 文太師笑著說:“能認識到禮儀的重要,很好?!蔽奶珟熤噶酥缸约荷砗?,讓文嘉平站到自己身后。
文嘉英看著和自己分開了的哥哥,有點著急,眼瞅著爺爺看向了自己,他倒也沒發(fā)怵,接著答道:“孫兒看到發(fā)布施行,人人知法犯法,故認識到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p> 文太師依舊點頭贊許,說道:“你歲數(shù)小小,能認識到法律對國家的重要,很是不錯。”
現(xiàn)在全屋子里的人都集中在元瑾這里。
元瑾抬起頭,已是眼眶微紅:
“徒兒心小,看不得那么許多,只是恐怕熙朝將再奏離歌。徒兒力小微博,卻仍愿螳臂擋車,盡力還這世間太平百年?!?p> 沉默良久,文太師長嘆一聲,他神色復(fù)雜的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心知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教給她的了。
此女雖小,以后必成大器!
他的本意便是讓自己這群后輩知曉人間疾苦,卻不料三個孩子給出了他不同的精彩回答。
也許冥冥之中,就已經(jīng)決定了他們以后各自的道路了吧。
身為長輩,他年老力衰,已給不了她多大學(xué)識上的幫助了,只能道:
“從今以后,我的這門課程便可與史丞相的一樣,你且自去吧。”
元瑾絲毫不感到詫異,躬身應(yīng)是。
后退,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