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向端生平第一次見到自己所向披靡、橫掃八方的鐵騎停滯下來。
他疲憊地抬起眼瞼,望向蒼茫遼闊的草原,一陣寒風吹來,兩層錦裘仿佛要被刮破,刀劍般銳利的凜冽寒風真真要取他性命似的猛烈掠過。
“皇上——”掌印太監(jiān)孫興羅擔憂地呼喚他,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小太監(jiān)抬上屏風來,三面屏風將他圍住。上面雕刻的花鳥魚蟲、珍禽野獸栩栩如生,恰似那江南美景,歷歷在目。
三十年前的南巡場景又浮現(xiàn)眼前,早春的江南,碧波蕩漾,多姿多彩。
園林、臺榭、樓閣、畫舫、月夜......笙歌曼舞,美人攬懷,幽幽暗香浮動。
他的內(nèi)心充滿憂慮,這樣的美景,自己的子孫能否享用千秋萬代?自己的祖輩開拓基業(yè),篳路藍縷,到了自己,自己該為息人族群的帝國事業(yè)做些什么?
那時他正年富力強、血氣方剛,在游船上拍案而起,決心遠征西域,向那群金發(fā)碧眼的胡人發(fā)起征服戰(zhàn)爭,誓要抓到宣朝皇室僅存的后人,為他的陳朝子孫奠定萬世基業(yè)。
如今卻垂垂老矣。
胸口似乎有一只布滿血絲的手,緊緊握住他的心,不知什么時候用力一捏,就輕易將他的性命奪取。他終于體會到了什么是無力,什么是絕望。
他可以一聲令下,讓萬國八方率軍向西,馳騁萬里,遇軍滅軍,遇國滅國,掃蕩四極,震古爍今。
卻對自己隱隱作痛的心胸無能為力。
每當他喘不過氣的時候,他就開始回憶起那些被他屠戮的前朝皇室了,開始回憶起那些降兵的哀求了,于是曾經(jīng)那個狠戾的自己漸漸清晰。
“是報應(yīng)嗎?”他問過禪師。
禪師看見面前這個混元宇內(nèi)、撫御萬民的天子眼神中的膽怯,鄙夷地說,“如果害怕,你又何必走到今天?”
等到禪師人頭落地,他才懊喪地收回命令,胸口的疼痛又多了幾分,他深切而又及時的感受到了罪孽的重壓。
“回吧......”他蠕動了一下布滿白須的雙唇,緩緩轉(zhuǎn)過身去,不去看那遠處滿地尸首與無主可依、四散徘徊的朔方馬。
……
軍帳左面掛了一張巨大的地圖,是由兩張地圖左右拼接而成。
右邊是陳朝地圖,上面詳細標注了中原十三州,粗略標記了周邊藩屬,最西邊是一片空白。左邊地圖是從薩迦爾一座城市的總督府里找到的,通譯司在薩迦爾語上標記了中原文字,薩迦爾廣袤的土地盡收眼底,卻不能收入囊中。
“到頭了,”向端隨口說了這么句話,像蠟燭上的煙一般,還未成型便消散了。
太監(jiān)聽錯了他的話,回道,“已經(jīng)去傳了,就快到了。”
向端恍然間,看到帳外有黑影閃過,他驚叫出聲來,怔怔望著前方,跟著突然拉住太監(jiān)大喊,“快——快——”
四下潛伏的羽翊軍一涌而出,對他手指的方向一陣猛砍,北方的巫師突然向空中拋出一捧紅花,南方的禪師在身后喃喃誦經(jīng),西山隱蹤多年的仙道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大帳里,一手搖鈴,一手舞劍。
就在這云煙繚繞中,向端看到那個黑影走到面前,那個黑影是來取走他的性命的,不,不止是性命,還有這個囊括四海、包舉宇內(nèi)的偉業(yè),也要一并帶走。
向端茫然無助地揮舞雙手,他看向四周,羽翊軍和“神仙”們似乎都對這個黑影視而不見,他絕望極了。
他掙扎著抬起衰老的右手,他聽到了自己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一聲脆響,他不管那么多了,奮力將手朝黑影甩去,黑影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抓住了他的右手。
“皇上——皇上——”
他清醒過來了,那個黑影漸漸清晰,丞相竇澤在面前焦急地呼喊他。
“你的脖子......是朕?”向端看向自己右手指尖,依稀有血污在指縫中。
“不要緊,您回來了就好。”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四旁的仙道禪師巫師一齊用如釋重負的口吻說著,臉上抑制不住的喜悅已經(jīng)綻放開來。
“斬了......”他又說了這句重復(fù)了不知幾千幾萬遍的話。
羽翊軍毫不留情地將大帳里的禪師、道士、巫師拉出去,他們沒有哀求,也沒有做聲,只是沉默著向帳外走去,走向自己的命運。
“放了......”
向端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陷進柔軟低矮的薩迦爾工匠精心制作的躺椅里,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成功收回了殺人令。
竇澤疑惑地看看皇帝身后的太監(jiān),太監(jiān)向他擠眉弄眼,他明白皇帝又陷入幻覺之中了,向端幻想的宣朝皇室后人又來刺殺他了。
竇澤的視線從那衰老的白胡子上挪開,看向了他黑裘下擺露出的紅色龍袍,金色裙邊一搖一擺。
他在一旁角落里坐下了。
“爺爺......”
聽到這聲音,竇澤眉間陰翳一閃而過,回首燦爛地笑著,恭維道,“殿下?!?p> 皇太孫在身旁一群儒士簇擁下走進大帳來,在他親切的喊聲下,皇帝向端也用微笑回應(yīng)。
皇太孫似乎沒有看見一旁角落的竇澤,徑直走到前面落座。
老太監(jiān)忙上去巴結(jié)著張羅鋪墊熊皮,擺暖手爐,安置熏香。
竇澤自己打開香爐,往里面放香,一個小太監(jiān)看了,忙伸手去接過香盤,要替他點。
竇澤把紅彤彤的香一下扎在小太監(jiān)細白的手背上,小太監(jiān)冷不防一驚,忙縮回手去,跟著又跪下去磕頭搗蒜。
人們都沒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竇澤在做什么,竇澤也不想讓人知道他發(fā)了個無名火,看在小太監(jiān)沒有瞎嚷嚷的份上,向他揮揮手,叫他滾了。
竇澤坐在角落,像貓科動物一樣,寂靜無聲地透過香爐的青煙,觀察著陸續(xù)入場的將領(lǐng)與大臣,還有皇太孫向云。
向云身后坐著一個御用侍女,那恬靜面龐與烏潤的發(fā)絲讓向竇澤躁煩悶的心突然如沐春風般舒適、安閑。
可是就像一叢烈火被微風吹過,稍稍滅掉后,又燃起了愈加兇猛的欲火。
竇澤雖然位極人臣,也曾風光一時,但沒想到皇太子初立之時,便是他失勢的開始。
不論他怎么巴結(jié)皇太子,那高傲的皇太子總是不待見他。皇太子曾經(jīng)對他說,“你做的那起子齷齪事,別打量本宮不知道,遲早要與你清算,”
如今皇太子在京城監(jiān)國,正在肅清朝野,打擊貪腐,據(jù)留守相府的家人書信,過去竇澤舉薦的三品以上大員,被收押了一半。
他滿心憂慮,這次遠征至西域,就算沒死軍中,等到回了大陳,也難免被皇太子收入獄中,橫豎都是死路一條。
他望望虛弱的皇帝,眼神逐漸兇狠起來。
他咬牙切齒,眼睛掃過場上落座的每個人,每個人的笑容都讓他火大。
當他掃到正對面的座位時,一雙眼睛正迎著他的目光而來,他自然地扭過頭去,不看那人??墒悄悄抗庖琅f像束光,照得人發(fā)熱,照得人難耐。
他轉(zhuǎn)過頭去,與那目光對視。
大將軍徐斐然正微笑著看他,徐斐然雙手捧起酒杯,遙敬他一杯。
看著這個憨憨的武人,竇澤無奈地拱拱手,一杯酒也不想喝,竇澤搖搖頭,心想這個徐斐然還笑得出來,難道他忘記當初是自己舉薦他做的大將軍嗎?等回到京城,恐怕手握兵權(quán)的徐斐然下場會比自己更慘。
竇澤用手撐著臉,轉(zhuǎn)頭看向身后的樂女,假裝聆聽音樂的樣子。
向旻做出一副欣賞音樂的樣子,事實上他又開始打樂女的歪腦筋了。
他很意外,這些樂女都是西域人,準確的說,是薩迦爾人。那如雪的肌膚與高挺的鼻梁,宛如花中仙子,垂到胸前的金色秀發(fā)撩撥得他火燒火燎,恨不得立馬抱在懷里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