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灑灑的紅墻玉瓦、斗拱飛檐從西山大翠峰上傾瀉而下，蔚為壯觀。不愧是前朝的皇家園林，大覺禪寺自有一番威嚴(yán)氣派。
陳安枕進(jìn)了山，隨手添了五萬兩的香油錢，這番手筆將寺中的管事全都震了出來。他又報(bào)了名號，主持大師連道“惶恐”，親自為一行人安排了住處。
其中陳安枕所在的禪房最為幽靜，此處靠近藏經(jīng)閣，少有人來往，這倒是合他心意。
送走了住持等人，陳安枕便進(jìn)了屋子，盤坐在榻上看起了書。
“怪了。”
忽然間，不知從哪里飄來一股酸臭。
陳安枕掩鼻皺眉。
他自小活得也算講究，向來對各種怪味兒敏感，此時忍受不了，便起身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四下一打量，發(fā)現(xiàn)那味道竟是從隔壁藏經(jīng)閣傳過來的。
穿過院門，便見七八個臉上蒙著白布的小沙彌正拎著木桶站在藏經(jīng)閣前，味道的來源就在桶中。
這時，一名留著絡(luò)腮胡的大和尚拉開紅漆木門，從閣內(nèi)走了出來。
“好了，好了，可以進(jìn)了！”
“在干什么？”
陳安枕用書籍擋在臉前問道。
大和尚聞聲，斜過頭來打量陳安枕兩眼，隨即雙手合十道：“您就是小侯爺？”
陳安枕頷首。
大和尚笑著解釋道：“這幾天老鼠鬧得厲害，經(jīng)書被啃壞了不少，便用砒霜兌了幾桶糞水想灌進(jìn)洞里。”
陳安枕搖頭道：“當(dāng)年明階禪師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死一只，怎么他的徒子徒孫將殺生之事說得輕易。如果真的要滅鼠，用鐵夾也是一樣的。倘若糞水將經(jīng)書給污濁了，那才是真的罪過?！?p> 大和尚連連稱是，“那聽小侯爺?shù)脑?，換鐵夾子來?！?p> 說罷，便鎖了藏經(jīng)閣，帶著幾個小沙彌轉(zhuǎn)身離去。
有人不服氣道：“師父！我們?nèi)讨魵庑量嗔税胩?，怎么他說一句話，你就讓他趕走了？”
大和尚壓低了聲音，得意道：“明年主持要修繕大雄寶殿，寺里正缺銀子呢，隨手便扔了五萬兩的冤大頭去哪兒找……誒呦！”
大和尚話音未落，便一頭栽倒在地，捂著腦門齜牙咧嘴。
“誰給貧僧下的絆子！”
陳安枕見狀嗤笑道：“和尚，你破口戒了，這是報(bào)應(yīng)?！?p> 離了此處，又回到禪房。
折騰了一天，此時已日落西山。
陳安枕也乏的厲害，便不點(diǎn)燈了，和衣躺到了榻上。
迷迷蒙蒙，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有人說話。
“好！是赤子之心，此人可交！”
陳安枕睜開瞇瞪的雙眼，可當(dāng)窺見眼前景象后，渾身汗毛陡然炸起，哪里還有半分睡意。
他只見自己的上身已被剖開，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緩緩蠕動的腸胃臟器清晰可見。
而在剖口兩旁，各站有一排拇指大的小人兒。
自己的心臟被兩名赤裸著上身、看起來頗為健壯的小人兒用抬著筷子挑了起來，停在半空砰砰跳動。
陳安枕下意識想起身，可軀干像是被釘住了一樣，絲毫動彈不得。
他想開口說話，也發(fā)不出聲響。
“鬼壓床？”
這個念頭率先冒了出來，但隨即被他打了下去。
“應(yīng)該只是在做夢，否則，我為何感受不到半分痛楚？”
接著，又聽那些小人兒說道：“銅肝、鐵肺、鐵筋、銀血……勉強(qiáng)能算得上是修道之體?！?p> 陳安枕心中不解，“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這些東西，我是沒聽過，也沒想過。”鐵筋、銀血是什么？修道之體又是什么？
隨即，他又聽到一個帶著回音的聲音在自己腦海中響了起來：“好好好！識海寬廣，是先天之資！”
聞言，那些小人們竟開始?xì)g呼雀躍。
突然，陳安枕只覺右耳一癢，像是有什么東西爬了出來。
他用力轉(zhuǎn)動眼珠，只見那是一個須發(fā)皆白的小人兒老者。
且瞧，老者拄著一根拐杖，從陳安枕的肩膀緩緩踱步到胸口，道：“臟腑已示，可以復(fù)歸原位了。”
只見他一聲令下，那些小人兒們便齊刷刷行動起來，將陳安枕的心肝脾肺通通扔了回去。接著，那老者再一揮拐杖，駭人的傷口便瞬間愈合，連條紅疤都找不到。
陳安枕長舒口氣，閉上了雙眼，心道：“到了這個關(guān)節(jié)，想來這夢也改醒了?！?p> “不對！”
他猛然翻身起來，驚恐地睜大雙眼。低頭看去，只見剛才那群小人兒正畢恭畢敬地跪在榻前。
帶頭那名老者突然叩首道：“周饒遺民，拜謝恩公！”
陳安枕握了握拳頭，感受自己的身體并不異樣，心中踏實(shí)了不少。
再看這群小人兒，又不禁生起許多好奇。
屋外，在刮白毛風(fēng)。
陳安枕點(diǎn)了燈，又找了方軟巾鋪在地上，道：“請坐。”
小人兒們不爭不搶，在軟巾上依次而坐，井然有序。
陳安枕盤腿與其對坐，道：“山海長錄上曾載‘周饒國位東海濱，其人矮小，冠帶整齊。’從前只道是閑書戲言，想不到竟是真的?！?p> 老者微笑捋須，道：“不怪恩公會如此想，畢竟我周饒人已經(jīng)六千多年沒在九界之中走動了?！?p> 陳安枕更是一頭霧水：“不知老先生為何一直稱我為恩公？”
老者嘆道：“公子的確是我周饒國的恩公，今日那惡僧要對我國施以毒手，幸虧公子出手阻攔，我國民才幸免于難?！?p> 陳安枕聞言明白了，想來這周饒國人是住在藏經(jīng)閣的老鼠洞里。
“無心之舉罷了。不知諸位在此處住了多久，今后是否還打算繼續(xù)住下去，如果再遇到今日危機(jī)，又該如何應(yīng)對？”
老者微笑道：“恩公無須擔(dān)憂，我周饒國民不畏水，不懼毒。不過今日是我周饒國國母的百年誕子之日，身體極度虛弱，沾不得水，解不了毒。國母若隕，那我周饒便算是徹底亡了。至于今后……誰知道呢？”
陳安枕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疑惑卻更多，“不知道剛才我的肚腹被剖開，到底是夢還是真？”
“親眼所見，又怎會是夢？”老者笑笑，道：“我周饒國人又被稱為醫(yī)族，為人切腹觀病是天賦?！?p> “那就是真的了！”
陳安枕不禁生出一身冷汗，但隨即又好奇道：“先生是說我身上有疾？”
老者趕忙擺手，“恩公的身體好得很，在下三界中已經(jīng)算是出類拔萃的了。”
陳安枕一頭霧水，嘴角泛起苦笑，他心道這些時日他閱書近千冊，世上之事就算不知道十分，也知道了八分，但今日老者的一言一語，他都是聞所未聞。
“下三界是什么？難道還有中三界、上三界？銅肝、鐵肺又是什么？”
老者捋須笑道：“恩公莫急，老朽自會為您解惑?！?p> “世間共有九界，正如恩公所說，共分上中下三界。下三界由無數(shù)顆沙礫堆積而成，因此也被稱為沙界，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世界，便在一顆沙礫之中?！?p> “一顆沙礫……”
陳安枕不信，單說大盛王朝，東西便縱橫數(shù)十萬里，幅員遼闊，一粒沙子又怎會裝下如此廣大的世界？但他卻沒有反駁，抱著以禮相待的心思繼續(xù)聽老者說下去。
“中三界便大了，那是一整塊巨大的版圖，萬族林立，所居人口何止千京?！?p> 陳安枕手指微微跳動，這人難道生得越小，口氣便越大嗎？
一京便是一億個億，千京的人口，他無法想象。
“至于上三界，那是不可言說之所在，說出來，會遭天譴的?！?p> 陳安枕笑笑，“那就不要說了?！?p> 老者知道陳安枕不信，也不再多做解釋，轉(zhuǎn)而解答起了他的另一個疑問。
“人的臟腑器官，共分為金銀銅鐵錫五個等級，等級越高，在武道上的成就便越高?！?p> 陳安枕松了口氣，這話倒是撞到他身上了。他雖沒練過武，但從前皇宮中珍藏的武林秘本他卻看過不少，更何況他身邊還有六位在當(dāng)世能算得上一流的高手。
“也有人說過我是練武的苗子，若我能勤修苦練二十載，便能達(dá)到一躍二十丈，手劈千斤石的絕頂境界。不過如今都開始時興火炮了，武藝練得再高，也不過是玩鬧而已?！?p> 他話音剛落，老者身后那群小人兒竟捂著嘴嗤笑起來。
老者皺眉低喝：“不得無禮！”
眾人登時肅靜。
遭此嘲笑，陳安枕面色微紅，“怎么？我說的不對？”
老者神色一緩，道：“恩公說的只是武藝，而不是武道，兩者有云泥之別。武藝修煉到盡頭，也抵不過武道剛剛?cè)腴T。武道一途共有十大境界，修煉到盡頭，肉身便可抵御萬劫，橫渡三災(zāi)，不死不滅！”
“你是說，永生！”
陳安枕大顫。
人活在世，百歲已是罕見。
史書記載，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帝王為求永生而勞民傷財(cái)。
如果真有永生之法，可他為何從未聽說過有千歲、萬歲的帝王?
老者之言簡直匪夷所思，但接下來他更是語出驚人。
“武道一途雖然能肉體不滅，但體內(nèi)的魂靈卻會因漫長歲月的流逝，而越發(fā)蒼老，最后會神智會變得混沌，最終湮滅為齏粉，肉身則成為行尸，在天地之中游蕩。中三界中有一絕險(xiǎn)之地，里面多有此等行尸出沒。”
陳安枕自己都沒注意，他的情緒已經(jīng)被老者給帶進(jìn)去了，不禁順著問道：“難道就無法規(guī)避？”
老者微笑道：“自然有，與武道一途相對應(yīng)的是修魂之法。修魂一途也有十大境界，修煉到盡頭，魂靈可與九界同壽！什么肉身，這天地便是你的肉身！這才是真正的永生之法！”
“武道…魂修…永生……”
陳安枕抬頭看向窗外那鉤殘?jiān)?，突然身子一冷，驀地睜開了雙眼。
他猛地昂首而起，大口大口喘氣粗氣，隨即快速轉(zhuǎn)動頭顱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屋里冷清清的，哪里有還有半個人影。
“是夢？”
不對。
燈跟軟巾都還在地上。
陳安枕翻身下床，卻聽得一空靈之聲于窗外蕩來：
“恩公若是不信，便來隔壁藏經(jīng)閣一敘，此處能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