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幅蒼白的畫
只有
空蕩蕩的大海
——關(guān)于海的日記
1
在一個炎熱的夏季，劉松陽匆匆鎖上出租屋的房門，去往另一個城市的海邊，滿懷的心思無人知曉。
坐了一夜的火車，他終于看到了大?！{色的大海，深藍的大海。一股熱流頓時流遍他的全身，就像海上的波濤一樣翻滾著。
眼前的大海和他想象的一樣寧靜，沒有鋪天蓋地、呼嘯而來的驚濤駭浪，只有在微風(fēng)輕輕彈撥中蕩漾起的陣陣波浪和她那一望無際的藍，洶涌著撲向大地和天空，在寧靜中將一切淹沒得干干凈凈。
這個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寄居在城市里的年輕男人，過去所有的經(jīng)歷幾乎與大海沒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即便是在他所有的的夢里，也從沒有過與大海有關(guān)的任何東西。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種強烈的欲望突然竄進他的腦海，他渴望見到大海。他已經(jīng)想不起“大?！边@個詞是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進入他的腦海的，也許是一本書、一幅畫，也許他生來就流著大海的血。他曾無數(shù)次在心里描繪站在海邊的情景，想象大海那一望無際的波濤和深不見底的藍。雖然在過去的許多年里，他所想象的大海依然是那樣蒼白和遙遠，但對大海的渴望就像一條冬眠的蛇，一直蟄伏在他的靈魂里，沉睡在他的血液里。在他25歲的時候，在這個炎熱的夏季，這條狡猾的蛇毫無征兆地蘇醒了，并死死地咬住他，脅迫著他向著大海進發(fā)。
現(xiàn)在，劉松陽是如此真實地站在海邊，站在了海邊的一個浴場。七月的熱浪把無數(shù)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趕到了潮濕而涼爽的海灘，他們穿著泳衣或泳褲，將白凈的或黝黑的胳膊大腿裸露在烈日下，或在沙灘上行走、坐臥，或在海水里浸泡。
“叔叔！”一個拿著游泳圈的小男孩冷不丁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叔叔，能幫我沖一下氣嗎？”
“噢，好！”他接過小男孩手中面條一樣游泳圈，琢磨著怎樣幫助他的解決難題。
“叔叔，你怎么不下海？”
“噢，我在……等朋友?！?p> “女朋友嗎？”
“嗯?！?p> “你女朋友漂亮嗎？”
“漂亮?！?p> “告訴你個秘密，我也有女朋友?！?p> “是嗎？”劉松陽確信面前這個小家伙把他當成了朋友，否則不會告訴他這個天大的秘密。
“不信你看，她就在那邊——那個穿綠色游泳衣的女孩?！表樦∧泻⑹种傅姆较?，劉松陽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在向這邊招手。
“看到了吧？漂亮不？”
“噢，漂亮?！?p> “我這個游泳圈就是保護她的?！?p> “是嗎？你會游泳？”
“我不會，她會?！?p> “那你怎么保護她呢？”
“我把游泳圈給她啊?！?p> “那，誰來保護你呢？”
“男子漢不需要保護。再說，還有我媽媽呢?？?，那就是我媽媽——穿藍裙子的那個。”
在小男孩的指引下，劉松陽看到不遠處一位長發(fā)披肩、穿著藍色裙子的年輕女人正微笑著看著這邊，不由發(fā)出一聲驚叫：“美佳！”
“叔叔怎么了？美佳？你女朋友嗎？可那是我媽媽啊?！?p> “噢，沒事。好了，男子漢，去保護女朋友吧?！?p> “謝謝叔叔！”小男孩仿佛一名士兵聽到了命令，拿著游泳圈飛身向海邊跑去。
劉松陽站起身，向著小男孩跑去的方向揮了揮細長的胳膊，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似乎想說什么，卻只張了張嘴，又緩緩地在沙灘上坐下，看著大海發(fā)呆。此后，再沒有人注意他這個帶著眼鏡、穿著長褲和T恤衫的陌生人。
“那個女人，穿著和美佳一樣的藍色裙子。”劉松陽甚至覺得那個女人看她兒子的眼神也和妻子美佳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樣。一想到美佳可能因為他的不辭而別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樣子，他不由得有些得意起來?？刹痪盟捅蛔载?zé)和慚愧占住了上風(fēng)，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里發(fā)呆。
從離開出租屋那一刻開始，劉松陽下定決心要徹底忘掉美佳。但直到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雖然他遠離了與美佳一起生活的出租屋和城市，但美佳依然影子一樣躲在他的背后，緊隨著他一路來到了海邊。他想，美佳一定會像瘋子一樣四處找他，最后會因為找不到他而嚎啕大哭。但也許她會徹底把他給忘了，因為這么多年來，自己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一樣把她折磨的夠嗆。
2
美佳是一個很有氣質(zhì)的女孩，劉松陽見她的第一眼就有這種感覺。而在比劉松陽年長兩歲的美佳眼里，劉松陽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七年前，這對形同姐弟的年輕人在同一所學(xué)校相遇、相識，繼而成為朋友，又莫名其妙地成為戀人。很多人不明白這個毫不起眼的湖南小子是如何征服漂亮的川妹子的。有人問美佳說是他的吉他嗎？美佳總是笑而不答。劉松陽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而美佳的父母都是房地產(chǎn)商人。臨近畢業(yè)時，和許多大學(xué)戀人一樣，他們面臨痛苦的選擇。劉松陽說我要留在這里，我父母不希望我回去。美佳說我父母倒想讓我回到他們身邊，但我會和你在一起。美佳的父親兩次來學(xué)校，苦口婆心試圖說服美佳畢業(yè)后回到父母身邊，最后都無功而返?！懊兰?，白養(yǎng)你了！”絕望的父親最后撂下一句話。不管怎樣，兩人最后還是一起留在了同一個城市，并且在同一家外企找到不錯的工作。但很快，劉松陽就發(fā)現(xiàn)自己簡直像個白癡，自己在學(xué)校十幾年學(xué)到的東西竟然毫無用武之地，他的手除了彈鋼琴和吉他，幾乎什么也不會，還沒等試用期結(jié)束就被用人單位辭退，而美佳則留在了那里。此后，劉松陽陸陸續(xù)續(xù)試過去做家教、當保安、給一幫“北漂族”搭臺當樂手，甚至做過50元一天的群眾演員，但都是好景不長，要么不想干，要么干不了?！澳銓懜璋桑l(fā)揮你的專長，一定行！”美佳的一句玩笑，不知觸動了他身上的哪根神經(jīng)，使他無比興奮。一把吉他，一支筆，在差不多一年的光景里單打獨斗，寫了不少歌，漸漸在一家音樂網(wǎng)站成為小有名氣的音樂人，雖然收入不算很高，但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方向。在這一年里，他最大的收獲就是用自己掙來的錢給美佳買了一枚戒指?？蓻]想到后來因為一首歌在網(wǎng)上和別人打起了官司，一位網(wǎng)站“大牌”指責(zé)他剽竊了自己的歌曲，網(wǎng)站管理員不由分說就把他的歌曲給刪了。他不明白自己寫的歌曲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剽竊”。直到那首本已被槍斃的歌曲被改名換姓并在一夜之間躥紅網(wǎng)絡(luò)，他才明白自己被人給黑了?！拔也幌雽懜枇?，美佳?！薄安粚懢筒粚?，我，美佳，能養(yǎng)活你?！泵兰颜f。盡管美佳沒把這當回事，也盡管美佳被聘用的公司薪金也相當高，但隨著物價無休無止的上漲，僅靠美佳一人的工資收入已無法維持，他們的生活與那些打工仔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常常為交不起房租、買不起油鹽醬醋而發(fā)愁。為了節(jié)省開支，美佳學(xué)會了做泡菜、腌制蘿卜干和雪里紅。無論春夏秋冬，美佳儼然一個家庭主婦，總有忙不完的事，因而他們極少外出。偶爾外出游玩，美佳總是選擇不收門票的公園或郊外野地。當然，美佳更喜歡郊外，她說那里空氣比城里好，而且每次都會有所收獲，比如：野花、野果、野菜。春天的時候，劉松陽突然說：“我頭痛欲裂，我的血快熬干了?！薄霸趺磿?？”美佳撫摸著他的頭，只覺得冰冷，不由大驚失色?！拔业撵`魂游走了，骨頭也被抽走了。”“你生病了?！泵兰褞タ瘁t(yī)生，醫(yī)生說他沒病，主要是休息不好，可他的頭疼卻一直不見好。美佳又帶著他去了很多醫(yī)院，都查不出有什么病。劉松陽也相信自己沒病，從小母親就說他是家里身體最好的，可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活生生像條生病的蟲子。整整兩年，劉松陽幾乎整日整夜躺在床上，沒完沒了地做夢，沒完沒了地頭痛。眼見著美佳被自己折磨得一天天憔悴，劉松陽恨不得一刀把自己給剁了。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有同學(xué)當面指著美佳問他：“你看你把美佳折磨成啥了？”“你胡說八道什么？”美佳當場氣的滿臉通紅，和那位同學(xué)爭吵起來，好像被指責(zé)的是她而不是劉松陽?！懊兰?，你可以不用管我，真的。”那天，劉松陽喝了很多酒，像頭被惹急了的驢在屋子里來回走來走去。“我不管你管誰？”不管劉松陽說什么，美佳永遠是一片充滿陽光和寧靜的海。“真的不必這樣了，美佳，你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一下，離開我回到父母身邊吧，你為什么不離開？要不然，我離開?！薄澳阍趺茨苷f出這樣的話？”美佳一下子就哭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你知道嗎？每一天，回家的第一眼我只要看見你在，我就知道這一天，我的天空還在，我的愛還在，我就還能在這個城市堅持并快樂地活下去，難道這還不夠么？”美佳的拷問，像烈火一樣燒灼著劉松陽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一把抱住美佳，嚎啕大哭。劉松陽覺得，既然自己無力去承擔(dān)一位守護者的責(zé)任，就老老實實做美佳的孩子吧。
一天，劉松陽最要好的同學(xué)魏華來家里做客，告訴他一個傳聞：“美佳上班的公司有一位姓何的經(jīng)理一直對美佳窮追不舍，這事你知道不？”魏華說的這位經(jīng)理劉松陽見過，禿頂，鷹眼，絡(luò)腮胡子，他和美佳去公司面試的時候這個姓何的就是主審官，當時就覺得姓何的那雙鷹眼看美佳的眼神叫人很不舒服。魏華說美佳沒有告訴你嗎，也許是她怕你受刺激，也許是動心了呢。于是劉松陽開始留意起美佳的一舉一動，甚至有時候會尾隨她到公司。但幾個月下來，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了美佳有什么異常，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一些小秘密，比如：她每天都在菜市場快要收市的時候去和那些小販子討價還價；偶爾她會去時裝店看衣服，她喜歡一條藍色的裙子，但一直沒舍得買；她上下班的路上總是把別人丟棄的礦泉水瓶子或者易拉罐撿起來裝在一個塑料袋里，然后帶回家集中存放在出租屋的樓頂上；她每個月的20號要去一趟郵局等等。除此之外，她依然每天笑盈盈回家，笑盈盈給他洗衣做飯、端茶送水，沒有絲毫的變化。這些小小的秘密，日復(fù)一日折磨的他心如刀絞。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美佳手腕上有一處烏青，他才相信同學(xué)說的是真的。他問美佳：是那個禿子？美佳說：“是?！薄八涯阍趺礃恿?？”“不！我把他的頭砸破了，我沒事?！薄耙院笤趺崔k？”“以后我會辭職去別的公司?！钡诙炫沙鏊鶃砹藘晌幻窬?，劉松陽說你們抓我吧，我打的。民警笑著說你誤會了，我們來叫你老婆去做個筆錄，那個男的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劉松陽陪美佳去了派出所，剛到派出所門口就看見姓何的禿子坐上一輛奧迪車飛馳而去。一連幾天，劉松陽不讓美佳去公司上班，并主動承擔(dān)了買菜做飯的任務(wù)，只是一天到晚一言不發(fā)。美佳說松陽你別孩子氣啊，這世道就是這樣呢。劉松陽說：“沒事?！币淮笤纾瑒⑺申栂裢Ｒ粯映隽碎T，腰里別著一把菜刀。約莫到了上班的時間，劉松陽來到了美佳上班的公司，坐著電梯上了三樓。
“松陽！”
正當劉松陽在走廊上徘徊不定的時候，他聽到身后傳來美佳的驚叫，他剛要轉(zhuǎn)身，美佳就飛身撲倒在他的懷里?！懊兰涯阍趺蠢?？美佳你怎么啦？”突然出現(xiàn)的美佳也著實把劉松陽嚇得不輕，他懷中的女人像面條一樣渾身癱軟，身上的裙子也被汗?jié)裢噶?。“我沒事。松陽，求你……別這樣……求你……送我回家……送我……回家……”美佳緊閉著雙眼，面色慘白，兩手死死摟住他的脖子，聲音微弱得近乎耳語，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劉松陽不由淚流滿面，內(nèi)心充滿憤恨和懊悔，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不要命飛身而來的女人，正是為了挽救他這個充滿仇恨而鋌而走險的傻瓜。
后來美佳真的辭了職，找了另一家公司上班，但相比以前上班的公司要遠的多，要換乘三次公汽，來回路上差不多要三個小時，遇上堵車就更不用說了。美佳每天不到五點就起床，給劉松陽做好早飯并準備好午飯，不到六點就匆匆出門，天黑回家，等收拾完一切，她才有空像一只睡貓一樣斜躺在劉松陽身邊說：“來，松陽，我要聽你唱歌呢。”但很多時候卻是琴聲剛剛響起她就睡著了，這時候，琴聲依然響動，歌聲不會停止，只是琴聲歌聲里平添了許多哀怨和憂傷。劉松陽時時會想，美佳簡直就是一臺比時鐘還要精準的機器，每時每刻都在按照她設(shè)計的軌道運轉(zhuǎn)著，而這個軌道的中心就是他這個該死的男人。
“美佳，我想回家。”快要過年的時候，劉松陽沖著美佳喊?！盎匕?，走的遠遠的?！泵兰阎划斔陂_玩笑?！懊兰眩艺娴南牖丶??！薄盎匕?，一起回?！泵兰阎浪f的是真的，便向單位請了假，和他一起回了老家。村里人都說，劉松陽娶了個仙女。劉松陽的父母于是在村里大擺宴席，給他們舉辦婚禮。劉松陽的父親說：“小子八輩子修來的福！”晚上，劉松陽的父親悄悄把劉松陽叫到一邊：“你每個月給我們寄錢，你媳婦知道么？”劉松陽很吃驚：“寄錢？我沒寄?！薄皼]寄？每個月都有，好幾千呢不是你寄的？”“不是。是美佳?！眲⑺申栠@才知道美佳為什么每個月都要去郵局了。雞叫了，劉松陽輾轉(zhuǎn)反復(fù)，徹夜難眠。美佳說：“你怎么不睡？”“睡不著。”“你怎么了？不是頭又疼了吧？”“我沒事。我們?nèi)ヌ怂拇ò?，去看看你父母?！薄安蝗ァ！薄斑€是去吧，那是你父母?！钡诙欤瑒⑺申柕母改杆退麄兊酱蹇?，劉松陽的父親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錢遞給美佳，“這是結(jié)婚的禮錢，你拿著?！泵兰颜f：“我和松陽不能照顧你們，這錢您自己拿著吧?！薄澳遣恍校@錢是你們的。”“行，我收下?！泵兰研τ舆^錢，抽了一張，剩下的又遞還給劉松陽的父親，“算我和松陽孝敬二老的?！眲⑺申柕母赣H拿著錢在村口呆了許久，“小子八輩子修來的福。”
在四川，美佳的父親說忙著生意上的事，沒空見女兒女婿。美佳的母親說其實父親很想念女兒，夜里老做夢喊美佳的名字。臨走，美佳的母親拿給劉松陽一大把錢，說是美佳父親讓給的。劉松陽堅辭不要，美佳一把奪過來放進了挎包，“媽，替我謝謝爸爸?！比缓罄鴦⑺申栒f：“走?！泵兰训哪赣H呆坐在車站，不停地流淚。
回城后，美佳帶著劉松陽去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那天，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婚禮，沒有禮物，沒有朋友，只有一根點亮的蠟燭?！拔覀儍蓚€，一個是天，一個是海，如果天沒了，海也會干枯。今天，海和天成為一體，所以你別想從我面前逃走?！泵兰颜f。從那之后，劉松陽的頭也漸漸不疼了，他開始找一些事做。但總是做不長。盡管如此，美佳從沒責(zé)備他半句，依然每天快樂地忙碌?？擅兰言绞沁@樣，劉松陽越是覺得備受煎熬，痛苦萬分。他確信自己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吸血蟲，正一天一天吸干美佳的血。他不明白美佳為什么要養(yǎng)他這條沒有一點生氣的蟲子，有時他甚至懷疑美佳是想用這種方式折磨她自己直到她死去，然后永遠的離開他。
冬天，日夜思念女兒的美佳的母親晝夜兼程突然出現(xiàn)在出租屋的門口，劉松陽呆看了半天才認出是美佳的母親，驚慌失措的不知如何是好?！安福趺磥砹?？”“怎么？你和美佳都結(jié)婚了也不愿叫我一聲媽媽？”美佳的母親有些生氣?！敖裉觳皇切菹?？美佳呢？”劉松陽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懊兰呀裉旒影啵鹊酵砩喜拍芑貋?。”美佳的母親像個偵探，在出租屋里來回巡視，查看著每個房間每個角落。她怎么也不相信，在家連襪子都不會洗的美佳，卻把自己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更令她感到吃驚的是廚房那一壇壇泡菜和咸菜，她越來越覺得美佳不再是自己的女兒，更像是一位母親。
劉松陽似乎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這么多年來美佳一直對他的忍耐遷就、對他的堅守不棄，像蜘蛛一樣用她的憐愛編織著一張巨網(wǎng)，網(wǎng)住了他的靈魂和軀殼，使得他動彈不得，無路可逃。
3
“我的靈魂走了?！彼诹艚o美佳的字條上說：“我去大海了。”大海，其實是他和美佳常去散步的一個公園，公園里有個湖，他們叫它“大?！?。而此時此刻，當他離開美佳的世界，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從魚缸里逃脫的小魚，許多年來第一次真正呼吸到了大海自由的空氣。
一陣海風(fēng)掠過他的頭發(fā)，帶著一股海帶的腥味。這使他想起小時候母親做的鹵海帶?！鞍壮粤宋业柠u海帶！”母親責(zé)備他的時候，總是這樣說。那年，他考上大學(xué)，母親卻說：“瞧呀瞧！多虧吃了我的鹵海帶。”
此刻，這聲音正在撕咬著他的心。
“我從沒給她們帶來什么，也不會留下什么——所有的人。”他想起了美佳那雙幾乎和母親一樣粗糙的手，這雙手曾每天為他洗衣做飯，曾無數(shù)次撫摸過他的額頭，心里頓時涌起一種莫名的悲傷和凄涼。
“也許，我不該來，就像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一樣，就像他們愛我、我愛他們一樣。”他一遍又一遍問自己：一顆被愛包裹的心，為什么還是這樣孤獨？這樣冷漠？
在一聲汽笛中，他抬起頭，再次把目光投向大海的方向。一艘輪船正從遠處的海面駛過。而在離海岸線幾百米的地方，隱約可見有人游向海的深處。
“幸好我不會游泳?！彼挥蔀樽约和昝赖挠媱澋靡馄饋?，心里不再有絲毫的自責(zé)和不安，靜靜地看著大海，看著在海水里享受清涼的男男女女。
約莫過了一刻鐘，他突然從沙灘上站起來，猶豫了片刻，便離開了這片海浴場，向著海邊的公路走去。
沿著海邊的公路向西，他在尋找另一個海灘，一個沒有人去的海灘。一路上，他遇到無數(shù)步行的、騎著車的老人、青年、少年，他們與他擦肩而過，誰也無暇看他一眼，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我愛你們，愛你們每一個人。”他突然在路上大聲地喊了起來。
夕陽西下的時候，他終于來到一個海灘，一個長滿了海苔的、和海浴場一樣平坦的海灘。
“這里離海邊的公路遠著呢！”他環(huán)顧四周，確信沒有一個人后，快步走了過去。
此刻，他覺得自己成了大海唯一的主人——這片在藍色中沉睡的海！這片只有他一個人的海！他脫掉鞋，摘下眼鏡，張開雙臂沿著海灘奔跑起來，大聲向著海面呼喊：“嗬—！嗬—！”
海靜默著，在夕陽的映照下就像一位嬌艷無比的少女，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眼前這位熱情奔放的年輕人，溫柔地將浪花涌向海灘，輕吻著他的雙腳。
劉松陽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有一次來看過大海。
“也許，我要在這最后的時刻擁抱你——我的愛人?！?p> 于是他停下腳步，坐在海水中，用手指在沙灘上寫著什么。許久，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寫著美佳的名字。
風(fēng)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海面上顯得格外平靜，仿佛打鬧了一整天的孩子突然睡著了一般。
“親愛的，我就要來了！”他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向著大海高喊。然后，靜靜地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
“我會恐懼嗎？我會掙扎嗎？”這個念頭讓他突然緊張了起來，仿佛睡夢中突然被驚醒的孩子。他的目光在海灘上飛快地游移著，像鷹的眼睛在尋找獵物。突然，他將身上的長褲和T恤衫脫下，將褲腿、袖口和領(lǐng)口打成結(jié)，再將他們擰在一起，做成了兩個口袋，然后往里裝滿沙子，將它們系在腰間。做完這一切，他輕松地呼了一口氣，坐在沙坑上遠遠看著山頂上的太陽。
當太陽沒入山脊的那一刻，劉松陽像一個即將出行的壯士毅然起身，從沙灘向大海走去。海面上頓時泛起一絲波浪，發(fā)出輕微的“嘩嘩”聲，仿佛在說：“哇！你來了。”
夕陽染紅了海水，也染紅了他的臉、他的頭發(fā)。他扭過頭，最后看了一眼天邊即將消失的太陽。
突然間，他的眼里充滿了淚水。
“我的情人，我的愛人——我來了！”
“來吧！親愛的，來吻我、淹沒我！來吸干我的血！來熄滅我的靈魂、我的火焰！”
海水漸漸淹沒了他的手、他的肩、他的脖子，他的眼睛。
在即將被海水淹沒的那一刻，劉松陽的雙眼透過海水，模模糊糊看到了一片血紅。
“再見了，我的太陽，再見了，我的美佳…………”他喊道。
4
黑夜降臨了，白天的沙灘已不見蹤影。瘋漲的潮水張開著血盆大口怒號著撲向岸邊，又將巨浪拋向天空，似乎要將整個黑夜吞沒。此時，剛剛從海里死里逃生的劉松陽，就坐在海邊的公路旁。他渾身赤裸，雙手抱著頭，萬分沮喪。
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海水的魔爪中掙脫掉的。起初，當他像一位壯士一樣投入到大海的懷抱，曾經(jīng)是多么的豪情滿懷。而此刻，他為自己感到深深的恥辱，甚至是絕望，默默地望著漆黑一片的大海，聽著大海在黑暗中發(fā)出的嘲笑聲。
他依稀記得，在海水淹沒的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聽到大海的聲音，轟隆隆——轟隆隆——那是大海的心跳，是大地的心跳。這聲音卻又使他感到萬分恐懼，因為他知道，這聲音即將毀滅一切，他的軀體、他的靈魂以及他對父母、對美佳全部的愛！一陣又一陣的窒息使他的心跳加速，恐懼加劇，突如其來的對生命的渴望讓他拼命地展開與死亡的掙扎…………
“你是一個懦夫！膽小鬼！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為什么會一次又一次地逃走？為什么要逃向大海、又從大海逃向大地，為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詰問自己，似乎在尋找一個答案，或者一個借口。他感到疲憊不堪，覺得自己好像是死了，又好像是躺在美佳的懷里睡著了。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美佳那雙漆黑的眼睛，漸漸地，她的眼睛變得模糊，變成了深藍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