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農純在山腳下的營門口值哨,厚重的大衣依然抵擋不住寒風的侵襲。腳上的棉鞋已經被凍硬了,和腳下的積雪緊密的結合著,他不得不每隔幾分鐘就移動一下位置,否則自己就會被凍在哨位上。
他眼睛盯著黑暗,思緒卻早就飛回了華夏,飛回了東北,飛回了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的火炕上。
他現(xiàn)在無比的后悔,就不應該回來。
當初,老媽說朝鮮好,回來就能和你的親爹見面了,省得骨肉分離。他也被老媽說的熱血沸騰的,對回到親爹身邊充滿了期待。
八一年六月份的時候,崔農純告別了湯明祥、邱軍,就和老媽一起登上了去朝鮮的火車。
走前他寫了一封短信,是留給胡星河的,讓湯明祥寫信的時候捎過去。
短信里是崔農純簡單的告別,以及自己在朝鮮的地址,這個地址準不準確現(xiàn)在還不確定。
按照他的設想,回到朝鮮他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他和所有華夏朋友都是這么說的,他也只能這么說,畢竟,這年頭能出國的人都是有優(yōu)越感的,哪怕是去朝鮮這樣的國家。
經過幾天的顛簸,他和老媽終于出境了,跨過了跨江大橋,踏上了朝鮮的土地。
崔農純走下火車,眼前的車站讓他心里一沉,怎么這個邊境車站連黑水車站都不如呢?就是簡單的幾棟平房,走下火車的人也不多,站臺上只有幾個工作人員,顯得冷清稀落。
出了車站,他們又坐上了長途汽車,一路顛簸到了第二天下午,才在一個路邊的小站下了車。
路邊上站著個老頭,頭發(fā)花白,一雙大手正拉著韁繩。崔農純一看,老頭正牽著一輛牛車,傻傻的等在路邊。
崔媽倒是緊走了幾步,“孩他爸!是你嗎?!”
“哦,你是英姬?!”老頭也激動起來,可是手卻沒有放開韁繩。
“是我,是英姬,來兒子,過來,叫爸爸!”
崔農純看著眼前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一臉消瘦,小個不高,還趕著牛車,這,這就是自己夢里都想著的爸爸,親爹?!
他就覺得自己眼睛發(fā)花,腦袋發(fā)暈,腿發(fā)軟,反正就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傻傻愣愣看著眼前的一幕。
哎呀,我的朝鮮夢??!碎的稀里嘩啦的!
一路坐著牛車的崔農純少言寡語,心里的失望失落就別提了,他算是徹底掉進了火坑了。
老頭幾次回頭和崔農純搭訕,都被他無視了,他實在是提不起任何說話的興趣。
倒是老爸和老媽兩個聊的很開心。
直到天色全黑了,他們才到了村子里。
就這樣,崔農純簡單的吃點東西之后,就摸黑睡下了。到了第二天,他才清楚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
這里是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背靠大山,房前幾百米遠就是一條小河,整個村子就是靠種植水稻為生的,沒有商店,沒有工廠,沒有衛(wèi)生所,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可以說在黑水他能看見的所有現(xiàn)代化的東西,一概沒有!
他家有三間草棚子,一頭牛,一輛破車,三只雞,再有就是可以數得出數的鍋碗瓢盆,鋪蓋褥子,衣服都是寥寥幾件!
唉呀媽呀,這是來到哪里啦?崔農純都要崩潰了。
就連他要上學的愿望都實現(xiàn)不了,因為學校雖然不要學費,可是離家太遠,需要住校,這吃住需要費用,家里沒錢,所以……
當天,老爸帶著娘倆去了村里,辦理了戶籍手續(xù),他們算是正式的朝鮮人了。
崔農純倒是想回去,可是望著四周綿延的群山,還是放棄了?,F(xiàn)在辦理了戶籍,他連這點念想都沒有了。
現(xiàn)在的時節(jié)正是給水稻施肥的季節(jié),老頭就帶著娘倆去了田里。崔農純在死了回去的心之后,想著要是家里田多也行,至少能吃飽啊。可到了地頭,他家就有五畝地,也就三千多平方的面積,還被分成八塊。這能夠吃嗎?
答案時肯定的,不夠,勉勉強強夠兩人的口糧,畢竟糧食要交公啊,怎么可能都給你們吃呢?!
老頭知道自己兒子的失望,“咳咳,兒子,你別灰心,再過段時間,你就能走出去了。”
“?。孔呷ツ??”崔農純一聽這話,心里就是一松,趕緊問。
“過段時間就會征兵了,你就去部隊吧,好好干就會有出息的!”老頭信心滿滿的說。
“當兵?我這年齡行嗎?”
“你馬上就滿十六歲了,可以了,已經是大人了。”
“可我初三都沒畢業(yè)呢!”
“不用,你可以的!”
就這樣,崔農純的命運與軍隊連在了一起,要不去參軍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
當年的秋天,金黃的水稻正在收割的時候,村里來了通知,崔農純要應征入伍了。
到了新兵營,他才知道,以他現(xiàn)在的文化水平,在新兵里都算是佼佼者。
很快,他就被提拔成了新兵班長,三個月的集訓,讓他漸漸的適應了軍隊生活。下連隊的時候,他卻被分配到了朝中邊境線上,他成了邊防部隊中的一員。
他剛從大山的家里出來,沒想到三個月后他再次來到了大山里。下到連隊,他還是一個普通士兵,站崗放哨,打雜跑腿,老班長隨時可以教訓他。
這一干就是一年。
就在八二年進入倒計時的時候,他依然在風雪里站哨。這里雖然苦,雖然累,可是畢竟能吃飽,衣食無憂,還不用打仗,自己就偷著樂吧。
下哨之后,回到食堂里吃著年糕,他覺得自己要給胡星河寫封信了,因為他得到了小道消息,連隊有一個學習的機會,是步兵學校招收學員,如果自己有機會去的話,提干就不是問題,星河他們應該能幫到我吧?至少比自己現(xiàn)在強啊!
于是他回到宿舍之后,就提筆寫了一封信。崔農純知道這封信是要經過保衛(wèi)處審查的,所以寫的很含糊。
但是,他想胡星河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
這封信到底能不能寄到胡星河的手里,他不知道,權當做一種嘗試吧,那句話是怎么說的?死馬當作活馬醫(yī)!
八三年在大風雪中來了,元旦的鐘聲他是聽不見了,可是大風雪的呼號卻在耳邊呼嘯。
不僅如此,他還要在這樣的風雪里挺立著,忍受著手腳的麻木和刺骨的寒風。
每天站哨,他都會把自己的身體放空,讓自己的靈魂和思想自由的翱翔,這樣他就會感受到以前的美好時光,他就會和自己的小伙伴們相見,就會回到東北,回到那個故鄉(xiāng),回到溫暖的火炕上。
這種自我催眠的方法極其有用,它能戰(zhàn)勝一切的困難,這成了崔農純堅強意志力的幕后英雄。
朝鮮也是過春節(jié)的,時近年關,部隊也補充了給養(yǎng),炊事班在食堂里砍著豬肉,雖然少了點,可畢竟有了葷腥。
這天,崔農純剛下哨,連隊通訊員就來找他,“崔農純,你的信!”
當他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漢字時,內心的激動讓他眼睛一紅,一股暖流從臉頰滑下。
他從筆跡看得出來這是胡星河的來信。是的,自己的兄弟,遠在那邊的兄弟,給他回信了。
當他顫顫巍巍的打開信封,一張薄薄的信紙出現(xiàn)在眼前。
“農純,你小子在那邊還好嗎?”只這一行字,崔農純感覺心里一痛,一股委屈,一種依賴,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間流淌,滴滴答答的淚珠打濕了信紙,又被結成了冰。
胡星河的形象就在他眼前晃動,是那么的清晰又是那么模糊,他猛地擦了把眼睛,轉身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