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面里空蕩蕩的安靜。
他還是坐在上次臨窗的那個位置上。
紫色官袍加身,羊脂玉簪束發(fā),神態(tài)悠然。
此時正端著茶碗飲茶,看到她便微微頷首。
仿似他們是老友。
程木槿當(dāng)即立住身形,輕輕疊手福一禮,之后摘下斗笠,走過去,在四順拉開的木椅上坐下。
頃刻間,就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從灶間挑簾出來,端著一碗熱湯放到她面前。
話也不敢說一句,頭也不敢抬一下,只是對著鄭修深深彎下腰去。
鄭修微微擺手。
男子連忙倒退著躡手躡腳出了鋪?zhàn)印?p> 四順也是輕手輕腳地站到鄭修身后,低眉垂眼地侍立。
鄭修放下茶碗,對木槿微微頷首示意,輕聲道:“湯很鮮?!?p> 只三字——‘湯很鮮’。
程木槿看一眼桌上冒著熱氣的菌湯,鼻中嗅聞著那股擋也擋不住的鮮香味道,直覺得心里舒暢。
她就又望望鄭修面前。
輕聲問:“侯爺不喝嗎?”
鄭修垂目淡聲道:“本侯已用過了。”
程木槿便嗯了一聲,輕輕欠身,臉上帶出歉意來:“原來如此,讓侯爺久等了,對不住您?!?p> 沒想到他竟是等了這樣久的時候,竟是連湯都喝過了。
不過一碗鮮湯罷了,程木槿也不推辭,端起碗輕輕啜了一口,深深吸入腹中,忍不住瞇起眼睛:真的好鮮吶。
自從來到這里,她還再沒有喝過這樣鮮的湯呢。
也沒有這樣清閑地用過早飯。
每次都是在快要歇攤的時候,匆匆吃上一個或半個餅子草草充饑了事。
剛開始時是自己一個人,后來就是和齊勝一起了。像現(xiàn)在這樣能舒舒服服地坐著喝上這樣一口熱湯,真的是說不出的愜意!
秋日清晨的日光從窗外細(xì)細(xì)碎碎地撒進(jìn)來,照在一張如花似玉白生生的俏臉上。
四順不小心瞥見了,慌忙低下頭去。
鄭修端著茶碗的手亦是微頓。
細(xì)細(xì)勻稱的柳葉眉長長舒展,大大的水杏眼慵懶半瞇,濃密的眼睫毛垂落下來,半遮半掩住了那眼里粼粼的湖水波光。
纖長細(xì)白的手指端著大大的粗瓷大碗,裊裊煙霧里,便透出一股慵懶別樣的嫵媚來。
鄭修眉尾便不由飛揚(yáng)起來。垂下眼,輕輕啜了一口這小小菌湯鋪?zhàn)永锏钠匠4植琛?p> 一股淡淡的韻味便在口中暈染開來。
站在身后的四順便又不小心瞥見了他們侯爺那高揚(yáng)的長眉。
心中暗自吃驚:了不得了,程娘子不過是喝了一口菌湯罷了,侯爺竟是如此歡喜!他們侯爺什么時候這樣好伺候了?
又是不由為他們侯爺惋惜:侯爺怎地不告訴程娘子,他這是看到上次程娘子到鋪?zhàn)永飦恚闼剖菤g喜這鮮湯味道。便都記在心里,這次就特意吩咐掌柜的留下,做出一碗鮮湯端出來請她品嘗?若是侯爺這樣說了,那程娘子就是再有孤高的做派,不為權(quán)貴折腰的脾性,那也到底是個女子,說不準(zhǔn)還是會感激涕零,感念侯爺?shù)囊黄囊饽?。若然是那樣……那往后…?p> 四順及時掐滅了心中的胡思亂想,自覺那絕不可能。
可是還是忍不住尋思:侯爺從不做無用之事,一言一語,一行一動皆有用意?,F(xiàn)今見了小娘子不立時說起昨日晚間齊勝稟報之事,卻是這樣讓她先品湯,到底是何緣由這樣鄭重?
難道是因著程娘子上次拿出來的那份繡圖不成?
四順心中打轉(zhuǎn)兒。
他可是聽以前的筆墨鋪?zhàn)诱乒?,現(xiàn)今的繡莊鋪?zhàn)哟笳乒窭细哒f過了,那份繡圖價比黃金,千金不換。如今他們正日夜趕工,好要做出一筆大買賣,震驚全天下!
矮胖的老高說這話的時候唾沫橫飛,滿面通紅,就差跪在地上稱頌程娘子是繡花娘娘轉(zhuǎn)世了。
四順當(dāng)時雖是聽得吃驚不小,可也未免覺得這個老高太過大驚小怪。
可不是嘛,他知曉這綢緞繡品就是金山銀山,能讓侯府賺得盆滿缽滿,可是他們侯府那是什么門第?本身就是住在金山銀山里面的,就是再多的金銀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哪里就這樣跟沒見過世面似的歡喜了?
他當(dāng)時還是好一番嘲笑。
弄得高掌柜臉紅脖子粗的,放下狠話,若是將來他成了這天下間最好綢緞繡品莊的掌門人,他可不要上趕著巴結(jié)!
他老人家定是不認(rèn)的!
四順還記得自家當(dāng)時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現(xiàn)今看來,他難道竟是錯了?
誰錯侯爺也不可能出錯。
侯爺對程娘子煞費(fèi)苦心,卻全然不提,還說自己已然是用過了,這,這份用心鄭重,竟是不比對那些朝廷衙門里的大官們差個一星半點(diǎn)兒,甚至還有過之無不及!
這,這是何意?
這個賣燒餅的程娘子難道真的有這樣大的本事,值得侯爺如此對待?
難道真是他低估她了?
盡管他已是不斷抬高她在自家心里的位置?
四順心里左右掂量,兀自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