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青（2）

　　燈光、建筑、夜色，都在窗外的前方晃蕩。某些往事，像一抹云煙從她腦海里掠過。過去這些年，她總是忍不住想起，甚至努力去記住那個人的輪廓、聲音和笑容。但終究，記憶慢慢褪色。許多令她記憶深刻的畫面，漸漸模糊。尤其是在她決定和陳慕昀在一起后，她就不準自己再想起那個人。偶然想起，也是揮之腦后、置之不理。

　　那還是六年前，她才十七歲，讀高二。

　　暑假，她跟著父母回沅縣，住在鄉(xiāng)下老家。那一年的雨，下得非常大，不過每年夏天都如此，大家似乎司空見慣。省電視臺、縣電視臺，經(jīng)常播報，哪里受了洪災(zāi)、多少房屋被沖毀、部隊在如何救援。整天悶在家里學(xué)習(xí)的阮青青，一直覺得這些離自己非常遠。

　　直到有一天，父母一早跟著長輩走親訪友，她一個人留在老房子里學(xué)習(xí)。雨下得越來越大，轟隆隆仿佛要把天都撕破。隱約中，她聽到外頭有大喊大叫的聲音。她感覺到不對勁，走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村口那條河，不知何時快漲到自家屋門口。她頓時臉色煞白，回屋給父母打電話。

　　父母在十幾里外另一個村落，也慌得不行，媽媽哭了，反復(fù)叮囑她呆在屋里，不要亂跑，他們馬上想辦法回來救她。父親趁媽媽不注意，偷偷對她說：要是情況不對，就帶好手機、食物和水，往高處山上跑。

　　對于一個什么都沒經(jīng)歷過的高中女生來說，在洪災(zāi)面前，獨自逃亡求生，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離奇任務(wù)。但是，在短暫的驚惶恐懼后，阮青青開始快速收拾東西，她只背了個小包，裝了食物、水、手電和衣服。忽然電也停了，她站在黑暗的窗口，望著離家門檻只有幾米遠的水面，還有紛紛落下的雨。打定主意，如果雨還不停，水再往上漲一米，她就不等父母和救援了，往山上跑。她聽說過，洪水漲得非常快。

　　水位即將抵達她在心中的警戒線時，幾條紅色的醒目的沖鋒舟，就像神兵在河中出現(xiàn)。軍人們在大雨里，拿著喇叭，嘶啞著嗓子，大聲叫喚村民上船，并且挨家挨戶去確認。

　　看著不遠處另一棟房子里，有個女人抱著孩子，被官兵救上了船。阮青青的眼淚一下涌出來，沖出房門，站在翻涌的泥水里，整個人都蹦起來，大喊：“我在這里！解放軍叔叔，救我！救我！”

　　一艘沖鋒舟迅速轉(zhuǎn)向，朝她駛來。艇上只坐著一個人，逆著水流，乘風(fēng)破浪，駛到她面前。

　　阮青青已淚流滿面，擦了把臉，她抬起頭，那人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像是能遮住所有風(fēng)雨，削瘦的腰線顯出年輕人的挺拔，他向前躬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他的臉上臟極了，阮青青只瞥見他的眼睛，非常亮，莫名令人想到刀尖上的冷光。他說：“別怕，上船?！?p>　　阮青青把手交給他，只是船晃，水急，天黑，人驚。她的雙腿發(fā)軟，差點摔了，他眼明手快摟住她，幾乎是將她抱上了艇，放在腳邊。

　　阮青青又很想哭，下意識抓住他的褲腿不放。

　　他大聲問：“屋里還有人嗎？”

　　“沒有！只有我一個，其他人都不在家！”

　　大概是她扯得太緊了，他低頭看了眼，什么也沒說，掉頭把艇開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阮青青悄悄松開他的褲腿，望著水面上一艘艘紅艇，還有和跟他一樣的迷彩身影，心中有莫名的情緒翻滾著。無聲，卻深重。

　　手機信號也不好，打不出電話，阮青青發(fā)了好幾次，終于成功發(fā)了短信出去，告訴父母自己沒事，已被軍人救援，讓他們不要再回來。過了一會兒，收到父親的短信：他們也很安全，讓她跟著軍人，不要亂跑，到安全地方再聯(lián)系。

　　阮青青大大松了口氣，也不敢亂動，坐得像根木樁，看著那當兵的沉穩(wěn)地掌控著小艇，在河水中穿行。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看起來最多二十出頭，短短的寸頭，飽滿的額頭，高鼻梁，脖子又挺又直。

　　她剛才居然叫他叔叔。

　　阮青青想對他道謝，一不留神，艇劇烈晃了一下，阮青青驚叫，下意識就抓住了他的衣服。艇本來就不大，她幾乎整個人掛在他身上。阮青青不知道，他會想什么，會不會覺得這個女孩子太麻煩。他只是任由她抱著，面無表情地控制平衡和方向。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上頭。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一只手，虛虛地摟著她，護著她。

　　阮青青頓時安全感大增，把臉深深埋進那一片迷彩里。厚實的布料摩擦著她的臉，她也聞到他一身濕漉漉的氣息，只覺得安心。

　　過了好一會兒，晃動終于沒有那么厲害了。阮青青還是抱著他的腰，小心翼翼抬起頭，打量周圍。

　　他的手卻移開了。

　　雨變小了，周遭聲響漸歇，天空似乎也亮了一點。

　　一直沉默的他，開了口，嗓音里居然有無奈笑意：“怕成這樣？解放軍叔叔的腰都要被你勒斷了?！?p>　　阮青青又窘又感激，連忙松開他，往后縮了縮，連聲道謝。又想，你看起來只比我大四、五歲，哪門子的解放軍叔叔哦！

　　他也終于轉(zhuǎn)頭，在她上船后，第一次和她正面對視。英氣十足的眉眼。

　　他說：“放心吧，我開的船怎么可能翻？真翻了，我也能把你再救起來。”

　　……

　　那個夜晚，阮青青是在夜里10點30分，上了他的救援艇。

　　后來，他的艇再也沒遇到其他需要救援的人。后來遇到水勢變大，他們還停留在一處坡上暫避。

　　他們兩個人，在漆黑的、晃動的、冰涼的小艇上，一起呆了快5個小時。

　　凌晨3點多，他終于完成搜救任務(wù)，把她送到臨時安置點。附近村落的所有災(zāi)民，都被送到那里。

　　阮青青很幸運，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翹首以盼的爸爸媽媽，她跳下艇，一頭撲到他們懷里。彼此激動又后怕地說了幾句話后，她猛地反應(yīng)過來，回頭望去，茫茫的夜和水里，哪里還有他的船和人的影子？

　　后來她聽說，部隊連夜馬不停蹄，奔赴下一個受災(zāi)點救援。后來，誰也沒再見過那些救他們的人民子弟兵。

　　——

　　華燈初上。

　　阮青青一下公交，就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站牌旁，他穿著黑色風(fēng)衣，頭發(fā)理得很短，皮膚白，五官清秀，目光明邃。當她走近時，他就這么望著她，笑。待阮青青走到跟前，他一把將人撈進懷里，很用力地抱著。

　　阮青青掙了一下，沒掙脫，也就不掙了。

　　陳慕昀捏了一下她的臉，低頭親了一口，說：“辛苦你跑過來?！?p>　　阮青青：“你要上班，當然是我過來了?！?p>　　她答得理所當然，陳慕昀臉上的笑意更深，牽著她的手，走進寧靜幽亮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