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趕海的漢子

　　王東方赤著腳、挽著褲腿回來，嘴里叼著煙斗，面色疲倦。

　　他肩上扛著漁具，王憶上去幫忙卸了下來。

　　秀芳開始下餃子，問道：“今天咋樣？扎的貨多少？”

　　王東方悶聲悶氣的說：“不強?！?p>　　秀芳嘆了口氣：“真是邪了門，海參都讓柴油趕跑了？”

　　王東方坐下磕了磕煙斗，從煙袋里捻出煙絲又上了一鍋：“唉，其實是有的，今天水花島和聚寶島都有船在那里，我看他們扎了不少?！?p>　　一聽這話秀芳顧不上下餃子，將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出來問：“那怎么能？咱七村八鎮(zhèn)的人，扎海參本事有幾個能比得上你？”

　　“他們有好家伙什?！蓖鯑|方悶悶的說道，“水花島幾戶人家湊錢買了柴油機船來扎海，那船厲害，上面有個機器能造氧氣，人叼著根管子下水，一口氣能在水下扎一個小時不帶上來的?！?p>　　說著他嘆了口氣：“這怎么比？”

　　秀芳難以置信：“他們哪有錢買船買機器？水花島我清楚，都窮的很?！?p>　　“貸款，信貸員從去年就到處跑，唉?！蓖鯑|方又嘆了口氣。

　　王憶問道：“那咱島上怎么不貸款呢？也貸款買船呀?！?p>　　王東方和秀芳在這個問題是意見統(tǒng)一：“咱又沒窮的揭不開鍋，貸錢干什么？”

　　“不能欠債，欠債了睡覺睡不著、吃飯飯不香，行了，來，準(zhǔn)備吃餃子?！?p>　　秀芳將水餃分兩撥下鍋，一波是加了好些花生油的，還有一波則少有油水。

　　餃子出鍋，王東方先在碗里舀了幾個端著碗筷向南、向東、向西去拜了三拜。

　　這是漁家傳統(tǒng)，讓南海菩薩、東海老龍王還有祖宗先吃，然后家里人才能吃。

　　祭拜完了，王東方端了一碗水餃給壽星爺送過去。

　　這也是島上傳統(tǒng)，誰家有好吃的先給壽星爺分一份。

　　壽星爺對天涯島是有功勞的，因為他的三個兒子為人民解放事業(yè)而犧牲，后來國家日子寬裕一些，就給烈士家屬進行補償。

　　市里、縣里都給過壽星爺撫恤金和撫恤糧，壽星爺卻全給了集體。

　　其中給撫恤糧是58年，第二年神州大地就進入了三年困難時期，壽星爺把一動沒動的撫恤糧全捐給了村集體。

　　秀芳給王憶說，那可是總共三百斤小米，靠著這三百斤小米，天涯島的孩子全熬過來了——小孩一天能分一碗海帶米湯。

　　她一邊說一邊遞給王憶一個大海碗，里面滿滿的水餃。

　　王憶吹冷吃了一口。

　　滋味兒還行，很有春天的感覺。

　　薺菜味很濃郁，但香味不足。

　　野菜水餃必須得靠大油大肉撐著。

　　不過他上午跟小崽子們斗智斗勇斗餓了，這會也顧不上挑三揀四，吃的狼吞虎咽。

　　秀芳下的第一波油水餃分成四大碗，壽星爺、王憶、王東方和王向紅預(yù)留。

　　第二撥水餃沒什么油，她自己吃。

　　王憶端著碗過去，說道：“嫂子再給我來半碗?！?p>　　秀芳挺詫異：“你吃的這么快？一大碗都造出來了？”

　　王憶嬉笑：“這不是看你還有半鍋餃子，自己吃不完?！?p>　　秀發(fā)麻利的給他添了半碗，說：“大迷糊會聞著味來，他能吃，得給他留一缽子?！?p>　　果然，王東方回來，大迷糊跟上了。

　　大迷糊進門說道：“早聞見餃子味了?！?p>　　他不直接吃，而是去找了塊竹片，然后用菜刀雕成個小叉子，用叉子插著吃。

　　王憶驚呆了：“磨刀不誤砍柴工??！誰說你迷糊？這不是瞎說！”

　　大迷糊嘿嘿笑，抱著缽子坐在門口胡吃海塞。

　　王憶將自己碗遞給秀芳：“嫂子，這半碗我吃不下了?！?p>　　秀芳隨意道：“我就說你怎么能吃這么些？你是嘴飽了眼不飽?！?p>　　王憶剩下的水餃已經(jīng)涼了，她端過來就吃。

　　這年頭的漁家沒有飲食衛(wèi)生講究。

　　秀芳吃了一口一愣，又去第二撥水餃里夾了一個吃，然后說道：“王老師是個敞亮兄弟?！?p>　　王東方問道：“咋了？”

　　秀芳說道：“薺菜水餃?zhǔn)怯驮蕉嘣较恪?p>　　“啥餃子都是油越多越香?！贝竺院a充道。

　　秀芳說道：“對對對，真是的，提到吃你也不迷糊了?！?p>　　她扭頭對王東方說：“我給你們是多加了菜油的，我跟大迷糊吃的是沒多少菜油的，王老師把自己那一碗給我留了一半，又吃了半碗沒啥菜油的。”

　　大迷糊聽著她的話，猛然抬起頭：“那半碗王老師給我了，他知道我吃不飽?！?p>　　說著他眼睛有些發(fā)紅：“王老師對我太好了，比我爹還好。”

　　王東方輕嘆道：“王老師不愧是有文化的大學(xué)生，也有素質(zhì)！”

　　他接著再次感嘆：“難怪他吃完趕緊走了，這是怕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小心思會跟他推讓?！?p>　　王憶吃完跑路才不是怕秀芳發(fā)現(xiàn)他的小心思后跟他推讓。

　　而是趕緊回去再弄點吃的。

　　沒多少花生油的薺菜水餃不好吃，就是面皮包青草，他吃了沒兩個都偷偷給了大迷糊。

　　所以他急著填肚子，必須得吃飽喝足養(yǎng)好精神，因為下午小崽子們又要整活了……

　　王憶看了一天孩子。

　　然后未來不想要孩子了。

　　當(dāng)天晚上王東峰又來了，說道：“今晚早點睡，明天有活潮，早上退潮，咱一起去梅花灘?！?p>　　趕海是漁家日?；顒?。

　　大集體時代海里漁獲都是公家的，要上繳國庫支援城市建設(shè)，漁民不能隨意將捕撈的漁獲帶回家。

　　但趕海是例外，所以每次趕海都跟趕集一樣，人群熙熙攘攘，婦女孩子們就指望趕海弄點海貨改善一下生活。

　　天涯島海岸線很長，島嶼一圈都是海，卻多數(shù)是險峻礁石，只有西北一帶有灘涂。

　　灘涂退潮才適合趕海，天涯島西北小灘涂養(yǎng)不了王家人，這樣他們便出海去找有大灘涂的島嶼趕海。

　　而有灘涂的島嶼上都有村子，漁家人很有地盤意識，這種情況下不允許外人來趕海。

　　天涯島正南十多里外有片海域很神奇，它的水位很低很低，海底是泥沙，平時有海水覆蓋，一旦退潮便有大片灘涂露出來。

　　這是趕海圣地，不光天涯島的王家人，水花島的劉家人、聚寶島的趙家人等等周邊住戶都會去。

　　漁家人趕海是講地盤的，他們得早點去占地盤。

　　多早呢？

　　凌晨四點鐘！

　　王憶被叫醒的時候天還漆黑呢，他帶了兩塊壓縮餅干當(dāng)早餐，迷迷糊糊跟著上船，一艘艘船往南奔馳。

　　船上有婦女孩子也有漁家漢子，王憶上了漢子們的船，聽著身邊人興致勃勃的聊天：

　　“現(xiàn)在經(jīng)濟活泛了，我聽昨晚收音機說有好幾個市縣賣商品房了，什么時候咱也去城里弄一套？”

　　“你這輩子就是泥腿子，去京城弄一套也改不了你的命，咱就是農(nóng)村戶口，城里不是咱的地，不用想?！?p>　　“你買了房子就有戶口了，現(xiàn)在買房子送戶口。我泥腿子沒啥，這不是給孩子弄個城里戶口嗎？以后找媳婦都好說話?！?p>　　“爭這有什么用？關(guān)心點國際大事，北約和華約這幾天說是要裁軍了，核武器也要裁掉。”

　　“你說這更沒用，跟咱老百姓過日子有啥關(guān)系？他核武器裁了也不會放天上當(dāng)煙花給咱開開眼，咱得關(guān)心生活，我聽說翁洲開了糧油自由市場？家里還有點糧食，我想去看看……”

　　“王老師，你怎么不說話？你在想什么？”

　　王憶回過神道：“噢，我在想這天漆黑呢，咱去了怎么趕海？”

　　王東峰笑了起來：“咱去了不直接趕海，去了先占地盤，要是等天亮了再去，那就沒地盤了?！?p>　　“對，以前大家伙都是天亮再出發(fā)也來得及，可是后面有些村里天不亮就去占好地方，這樣咱沒法，咱得去的更早點?！迸赃叺耐鯑|陽說道。

　　王憶咋舌：娘咧，趕海也要內(nèi)卷？

　　梅花灘海域占地面積頗廣，它是斷續(xù)的灘涂帶，中間一塊大灘涂，四周點綴著小灘涂，如同一朵梅花，故而得名梅花灘。

　　此時已經(jīng)開始退潮，灘涂顯露出來。

　　它是沙子為主，很瓷實，人可以直接踩在上面。

　　一艘艘船直接在灘涂上擱淺，手電筒打開，就像有光劍亮起，黑夜頓時被劈開。

　　有的手電光朝向天空不斷晃動，這一看就是孩子拿著手電玩，他們真把手電光當(dāng)光劍了。

　　王丑貓也來趕海，天蒙蒙亮他找到了王憶，說道：“王老師，待會我找了的都給你?！?p>　　王憶痛快道：“好，那老師請你吃海鮮粥?！?p>　　王丑貓當(dāng)場流口水了。

　　太陽出現(xiàn)在東方，有大片云彩掛在天際。

　　朝陽光芒直沖九霄，白云頓時被染成金黃色，輝光從白云上又得到散射，一時之間整個東方都是金黃！

　　隨后光芒又照在海上照在沙灘上、照在船上照在人身上，美不勝收。

　　王憶感嘆道：“太美了！”

　　王東陽聞聲而來，情緒激動：“王老師，誰家姑娘太美了？”

　　王憶指向東方：“我說的是日出太美了?！?p>　　王東陽頓時沒勁了，說道：“王老師趕緊上吧，你就守著這塊灘好了，這邊海貨挺多的?！?p>　　他們分開，王東峰偷偷靠近王東陽：“剛才王老師說日誰日美了？”

　　“日誰？日出！”王東陽呵斥他，“你耳朵里整天聽些什么東西，這是思想長毛了！”

　　王東峰縮著脖子快步離開。

　　隨著光芒照亮梅花灘，前來趕海的人家紛紛忙活起來。

　　各人顧各人。

　　這樣王憶懵了：“老司機帶帶我，我第一次趕海啊?！?p>　　王丑貓說道：“王老師，我會趕海，我領(lǐng)著你，走，咱先找潮池，潮池里有魚，咱先撿魚?！?